容與費了半天勁才按下他,“看見你來,我很高興,扶我起來吧,咱們去裏麵說話。”
林升依言先扶他進屋,一看到房內情形,他再度潸然淚下,“這是人住的地方麼?您這輩子何曾受過這樣的罪,這裏絕不能待了。我早就說過,他坐了這個位置一定不會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
容與無言笑笑,還是給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過這兒,我也沒有那麼矜貴。至於他,既沒殺我也沒對我施以什麼刑罰,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罷,去了王府,我養著您,王爺一定會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現在這樣……”
容與搖頭,“別告訴他,徒惹麻煩。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去哪兒都是個累贅。而且我答應了先帝,留在這裏,好好活著。”
林升眼中蓄淚,語氣恨恨,“您就為這一句話,把自己困死在這裏?他已經……已經不在了!您醒醒罷,這輩子你何曾為自己好好活過?”
忍下心裏的話——關於他出逃的計劃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萬一出了事,他不想連累林升,笑著擺手,他淡淡道,“改不了,這輩子也隻能這樣了。既然應下,就要做到。”
盡管這是違心之言,沈徽的要求,他到底隻能滿足其一,活下去,卻不能在這方寸天地裏延捱到老。
不想讓林升太糾結,容與轉而問他吳王近況,問方玉安置的情形。林升一壁回答,心情才稍稍平複一些。
說了半日話,直到吳王身邊的內侍來找他,林升才又重新提起帶容與走的話題。
“讓您好好活著,這個我自然懂。可非留在宮裏做什麼?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您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您想清楚了沒?”
外麵確是自在,可出去了就能海闊天空麼,容與沉默一會,笑著告訴他,“我還有回憶。借著那些回憶,我覺得我可以活下去。”
“您這輩子為他辛苦輾轉,倒頭來依然不悔。有您這樣一個人,先帝在九泉之下也該含笑了。”
林升留下了這句感慨,在淚眼婆娑中凝望了他許久,方才轉身離去。
沈徽是否含笑,容與不清楚,隻有等到再見他時才能問問了,也不知他願不願意在奈何橋畔再等上自己幾年。
又是一年新春,皇帝改了年號,這一年已是鹹平元年。過了十五,傳喜忽然命人帶了口信,說後日傍晚可方便行事。豈知世事難料,第二天天剛亮,容與尚在打水盥洗,突然院中衝進來一群內侍,為首的人他根本不認得,那人環顧四下,問他可有需要收拾的東西。
容與不解其意,一麵搖頭,一麵問他奉命要帶自己去什麼地方。
令他大感意外的,來人接下來宣了皇帝口諭,要將他即刻押送去南京皇陵,其後在皇陵思過,無詔不得擅離。
這突如其來的“皇恩浩蕩”讓他措手不及。內侍們沒有給他再多問的機會,迅速將他押出神武門外,登車前,遠遠地瞧見一個身穿青衣的人在往他這邊看,定睛望了好一會兒,那人忽然起手朝他一揖。
容與瞧那青衣人眼熟,待上了車,才想起便是許久不見的岑槿,隻可惜他適才沒認出,這會兒隨著馬車飛馳出城,今生是再沒機會見到這個故人了。
行行複行行,兩千裏水路,又從京城回至南京。到達皇陵時,正值黃昏時分。江南春夏交接之際,滿山翠蔭正濃,夕陽西下,林間倦鳥紛紛返回故窠。
守陵內臣將他帶至一個小院落,指著裏麵的房間,“你今後就住這兒。”
說完不再理會他轉身去了。容與隨意看著,房間雖不大,卻打掃的幹淨整潔,日常生活的東西也齊備,心中一喜,這可是比北三所舒適太多。
簡單收拾過後,他在這裏開始了新的生活。可奇怪的是,並沒有人給他分配該做哪些事,因見其他人隔幾日會去皇陵殿外灑掃,修剪花木,容與因向管事的請示,其人不置可否,也從來未曾主動找過他。猶是他也就當真過上了隱居一般的生活。
而且這裏不限製他用紙筆,甚至還能找到一些書。除卻山裏有些潮濕,腿疾更易發作之外,守陵可謂沒有其他缺點。
一晚房中艾草燃盡,恐山間多蚊蟲,容與於是向管事申請些新的,他點頭答應,吩咐容與先回去,過會兒自會差人送來。
一個人自得其樂在房中寫字,又想起當日曾和沈徽和過的詞,便在紙上默寫。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容與並未抬眼,餘光看到一人進來,想是幫他送艾草的內侍,便含笑道,“幫我放在床邊好了,受累跑一趟,多謝。”
他回身去拿些散碎銀子給人家,隻聽一個聲音輕喚道,“容與。”
手中一抖,錢袋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容與遲疑著抬眼,那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他絕對不會聽錯,但怎麼可能?那人已經不在了。
來人一點點走近,容與覺得心神大亂,背上已滲出一層汗,隻是執著地不錯眼神盯著那人看。
“容與,是我。”他聲音清晰冷靜,除了罕見地,帶著點微不可察的顫抖,“你看看我。”
用力咬破舌尖,一股血腥氣湧入口中,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再深吸一口氣,容與凝目深深端詳站在麵前的人。
劍眉斜飛,鳳眼含笑,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縈夢繞的麵孔,而此刻,他竟然就在自己眼前。
顫抖著伸出手,碰到那臉頰的一瞬,他禁不住渾身戰栗,如夢囈般低語,“沈徽……”
那人雙眸中有水波蕩漾,聽到他喚他立即點頭,含笑應著,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是我,真的是我。容與,我等你好久了。”
彼此就這樣相對站著,良久之後,容與略微緩過些神,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
沈徽先是點頭,再笑著擺首,“我若不昭告天下說自己死了,如何能和你在一起,如何完成我對你的承諾?”
是這麼個道理不錯,可也太匪夷所思了,容與不解,“那皇上呢?他也知道?他怎麼能答應你這麼做?”
沈徽略一仰首,神情傲岸,“他沒有膽子弑父弑君,我肯提早把皇位讓出來,他自然樂得接受。”
“那麼之前說你染病,不肯就醫,隻偏信道士……這些都是假的了?”
“那倒是真的,”沈徽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至於道士卻也有些用,我吃了他的丹藥才能好像死了一般,騙過所有人。隻不過,那藥還是有些傷身子……”
他話沒說完,容與已疾問,“你身體怎麼了?如今哪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