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念念不忘(完)(1 / 3)

北三所依舊頹敗,周遭全是荒草斷垣,雖然和禁中其他華麗的宮闕極不相符,卻很適合當下落魄的林容與。

神宮監的內侍將他領到此地,便逃也似的離開了。他定睛看去,認出這破敗的屋子,居然就是當年升平帝囚禁他的那一間,世事一場大夢,兜兜轉轉,原來起點亦是終點。

他像見到故友一般,溫柔地撫過那些桌椅床鋪,拂去它們的灰塵,然後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塵飛舞,一如二十二年前,心中一片空明。

隻是那時候,他或許還隱隱期待自己能夠被人需要,被人記住,或許也曾暗自希冀能在世間留下一些印記。多少年過去,他確實做了許多能令人想起的事,隻是有人因那些事歡喜,有人則切齒憤恨。然而此時此刻,他真心實意地希望,這個世界能將他徹底遺忘,湮滅所有他曾存在過的證據。

容與在北三所清靜地生活了幾日,沒有人來打擾。又過了陣子,偶爾會有神宮監的人叫他出去灑掃某處閑置的殿宇。

這日趕巧天有些陰,那頑固的腿疾免不了又開始發作,他利用掃地的間歇去揉一揉膝蓋,這個不斷重複的動作惹得一旁的年輕內侍很不滿,直走到他麵前喝斥,警告他別妄圖偷懶,否則就回明長官狠狠處置。

容與懶得分辨,剛想點頭,卻忽然感覺到腿上萬箭齊發式的刺痛,不由自主踉蹌了兩步,手中的掃帚跌落,灰塵揚起一瞬間沾上了對方的衣衫。

待稍稍站穩,他正要跟那內侍道歉,抬眼間卻看到他已揚起手臂,實在沒力氣再挪步,他隻好側過頭,閉目等待著那一掌落下。

誰知沒有預想的疼痛,他睜開眼,見那內侍的手被人從後麵抓住,站在他身後的人,麵容頗有幾分熟悉之感。恍惚間記起,那似乎是神宮監如今的掌印。

那人的麵容和十多年前相較,豐腴了許多,眉目依稀還有當年的影子,卻沒有了戰戰兢兢的可憐模樣。容與還記得他的名字——陸瀟,正是當年他在坤寧宮,從秦若臻手上救下的小內侍。

陸瀟平靜地看了一眼容與,隨即吩咐院中所有人,從今日起不得指派雜活兒給他,不得打罵欺辱他,更不得踏足他居住的小院騷擾。

如今十二監掌事的人都已悉數換過,多數人容與並不相熟,沒成想居然在這個時候得遇故人相助,也算是結善緣的好處了吧。他對陸瀟頷首表示感謝,對方亦點頭回應,從頭到尾卻沒有和他交談一句。

自那以後生活明顯有了改善,膳食比從前豐富,甚至還會有內侍前來為他打掃房間,他稍稍表現出一點謝意,那些人就忙不迭請他坐下,態度之謙恭,不禁讓人疑心是在夢裏。

是以除卻寂寥,日子倒真不算難捱。容與每天對著頭頂一小片藍天發呆,即便再心靜,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太過無趣。他開始想找一些紙筆來打發時間,但心下清楚,這樣行為一定會被皇帝禁止,所以隻能偷偷地尋找機會。

他央求一個給自己送飯的小內侍,請他尋些廢棄的筆墨,再每天幫忙拿一張紙來,並且保證自己會將筆墨藏好,寫完就把紙燒掉。得到紙筆,他每晚都會在練字玩兒,不知不覺也會寫一些過去的回憶,譬如對弈、唱和、煮茶、焚香,灼熱的吻,難分難解的纏綿,還有相擁著描摹一幅畫,那時候窗外桂花飄著幽香,梧桐葉底深藏著黃鸝。

一張紙真難寫盡,寫滿之後,他再細細地看,慢慢回想,然後燃起火折將它燒成灰燼。

春天來的時候,屋簷下飛來了新燕,他看著它們築巢,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傍晚時分再將折好的樹枝,新泥擺在一起,放在燕子飛過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們欣然接納了他的禮物,心裏真會高興好久。

忽有一日,那常來送飯的小內侍沒有出現,而是換作了一個臉生的人。容與覺出不對,果然翌日清晨,一群內侍闖入他的房間,在每一個角落裏翻找可疑物品,好在頭天晚上他就將筆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樹下。眾人一無所獲悻悻而去,片刻之後,竟送來了一大捆篾片,對容與吩咐道,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他鎮日無事可做,便將這些的篾片悉數編好。此後每隔一天內侍再依數送上新的,循環往複,日日如此。

這樣下去真不知何時是個頭,直到傳喜悄悄帶著近身內侍前來,問他有何需求時,他便老實不客氣的提出,“我如今被圈在這裏,就算得了癆病也不稀奇,求孫公安排人手借著機會,把一個“死了”的林容與運出宮去,應該不是難事罷?”

傳喜愣了下,麵露難色,容與看出他並非不敢,隻是有些顧慮,推波助瀾道,“我回來也有小半個月了,皇上初登大寶,諸事繁雜,隻怕早把我這號人忘到九霄雲外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內侍病死,難道孫公還要特特地去跟皇上彙報不成?孫公也清楚,皇上若要我性命,我豈能活到今日?我永遠消失在世上,難道不是更符合天意?”

話鋒一轉,他再道,“今時不同往日,可我知道孫公心裏還是重情義的,不然不會數次在禦前為我出聲解圍。倘若孫公還願意念一番舊情,我自是感激不盡。不然我這個罪人流落內廷,終究是個麻煩,知道的事情太多,難免會妨礙著旁人。”

傳喜明白他話裏的提醒,涉及當年他為自己隱匿陷害同僚一事,不由嗐了一聲,跺了跺腳,“你就是不說這個,我原也有此意。”說完又覺得他必是不信,搖頭一哂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見利忘義,貪圖富貴,這我都認,可我好歹也是個人,也講人情,咱們起小一塊長大,和親哥倆兒不差什麼,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你受罪,罷了,就當是自己日後積點德吧。”

容與一笑,心頭登時鬆快下來,雙方說定隻等傳喜那頭消息,一旦時機成熟,便叫心腹之人將他偷運出宮。

臨去時,傳喜忽然道,“別說是我了,連素日和你敵對的岑槿,也不曾刻意歪曲你。那日皇上念給你聽的話,其實不是他寫的,不過借他的名字來氣你。那人倒是極有骨氣,連皇上交代的話都敢駁回,為這個連烏紗帽都徹底丟了,本已是破格起複之人,這輩子再要翻身怕是沒機會了。”

容與默然聽著,沒有回話,然而心裏還是慢慢地泛起一股暖意。

在等待的過程裏,日子依舊如常,這天他正在院中曬著太陽,想該編一支竹筐還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後傳來哽咽的一聲,哥哥。

回首去看,見林升站在身後,滿眼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少頃眼中又有淚水滑落下來。

容與欲起身,林升忙上前按下他,蹲在他身邊,無聲啜泣,“我來看您了……怎麼瘦成這樣了,他們……”他一把扯過那些篾片,怒道,“他們日日這般折磨您麼?這裏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爺,您跟我回吳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