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空白,我竭力睜開眼,驀然間,一聲略顯稚氣的怒叱從天而降。
“住手!通通住手!”
我看見皓兒站在不遠處,滿麵怒容,黑白分明的眸子戾氣駭人。
聞言,宮人慢慢轉身,見是年幼的皓兒,並不畏懼,反倒是看好戲的神情。
“原來是公子皓,也不知是誰的種。”丟了鐲子的宮人譏笑道。
“別亂說,小心禍從口出。”有人警告道。
“放開我母親!”皓兒一字一字森寒道,上前三步,手執一根樹枝。
“我們與你母親鬧著玩呢,公子莫生氣。”
皓兒從未有過這般神色,俊臉如玉,目光似刀,殺氣凜凜,“你們再欺負我母親,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眾宮人欺負我們被貶淪落至此,竟也不畏懼皓兒的身份,輕浮地笑著。
那宮人笑道:“公子如何不留情?”
黑瞳急劇一縮,皓兒緊緊抿唇,驟然揚手,簌簌兩聲,抽了那宮人兩下,一下在臉頰,一下在身上。皓兒練劍已有一年,天下第一劍客無情為師,趙慕從旁教導,劍術早已純熟,隻是礙於年紀尚小,勁道不夠剛猛,一套“灰飛煙滅”隻有無情的三成威力,然而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人,卻是綽綽有餘,極有威懾力,樹枝抽打在身上,自是疼痛難忍。
“你——你竟敢打人!”那宮人捂著臉叫道,氣憤不已。
“隻許你打我母親,我便不能打你嗎?”皓兒怒視她,目光淩厲。
眾人噎住,無言以對。
皓兒的目光一一掃過,道:“仔細聽著,再欺負我母親,下場便與她一樣。”
話音未落,一招再出,抽向丟鐲子宮人的膝蓋。那宮人沒有防備,疼得跪倒在地,眼睛盈淚。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吱聲,微有恐懼。
皓兒又道:“還不滾?”
眾人紛紛逃散,皓兒扶著我,痛惜道:“母親,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皓兒有此氣魄,倒讓我有些驚訝,以往是我保護他,如今,他保護我。
我欣慰道:“皓兒乖,我沒事。”
此後,浣衣所的宮人再也不敢欺負我,不過,自那日後,送膳食的宮人芄蘭每日都會帶走我與皓兒的衣物,洗好後再送回來,我便無須到浣衣所去洗衣了。
莫非,這也是公孫玄的吩咐?
我擔心蒙王後會暗下殺手,夜裏不敢睡得沉,白日裏精神不濟,隻能補眠。
一日,我午休未醒,晚食已經送到,皓兒餓了便先行用膳,卻忘記以銀針試毒,待我醒來一問,他才想起來要試毒。
我見他沒事,稍稍放心,然而,下一刻,皓兒便腹痛如絞,額角冒汗。
我心神微亂,立即搭上他的手脈,果然,飯菜裏被下毒了。
解開銀針袋,立即為皓兒施針,希望所中之毒不是什麼難解的劇毒。
眨眼工夫,皓兒麵色蒼白,唇上覆霜,中毒之象急劇加深,乃劇毒也。
如此看來,下毒人心狠手辣,力求一擊即中。
不過,下毒人顯然沒料到我會醫術。劇毒雖然難解,於我來說卻並非難事。
施針控製住毒性的蔓延,待到子時,在殿後的庭苑為皓兒解毒,如此,體內的毒便清了大半,剩餘的少量毒液,連續三日施針,便可徹底驅除。此次中毒,雖無性命之憂,但皓兒的身子有損,理當再服三日的湯藥好好調理,無奈榮華殿沒有草藥,隻能作罷。
下毒之人,是蒙王後,還是二位夫人中的一個?
幸虧皓兒沒事,否則,我定要下毒人以命還命、以血償血。
這夜,我擔心病情有變,守在皓兒床前,不敢入眠。
夜闌人靜,曠寂的大殿陰影魆魆,分外森然。
暗夜裏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團黑影朝我走來,我看不清黑影的麵容,他的臉模糊一片。我驚駭地後退,他忽然抓起床上的嬰孩,本已睡著的皓兒被他用勁地捏著,號啕大哭,慘叫聲聲,幾乎撕裂我的五髒六腑。
“不要傷害我的孩兒,他還那麼小,我求求你……”我苦苦哀求。
“隻要你好好侍候寡人,寡人就饒了他。”是吳王陰森的聲音。
我接過皓兒,輕聲安撫著,隨後安放在小床上,緊接著,吳王一把拽起我,將我丟在大床上。
龐大的黑影籠罩下來,我沒有反抗,任憑他粗暴的吻落下來,然後,手指扣上一枚銀針,揚手刺入他的頭顱。
我推開吳王,正想抱起皓兒,卻被人一把奪去。
吳文侯猙獰地笑著,高舉著皓兒,皓兒驚懼地啼哭,在靜夜裏異常響亮。
我驚恐萬狀,懇求他不要摔死皓兒,可是吳文侯說我害死了吳王,必須要血債血償。
我跪在地上哀求他放過皓兒,他捏住我的下頜,“你聽話,你的兒子就不會有事。”
吳文侯命人抱走皓兒,要我在他麵前脫光衣物,我不得已而為之,隻剩下貼身單衣的時候,他將我推倒,猛獸似的壓上來,肆意地蹂躪。
悲憤交加,滿心屈辱,我恨得咬牙切齒,將一枚銀針狠狠地刺進他的頭顱,然後,拿起藏在床下的匕首,凶狠地刺入他的腹部,一下又一下,將所有的恨與怒凝注在匕首上,刺入他的身體,拔起,再刺入。
血水橫流,觸目驚心,就連我的臉上也沾滿了他的鮮血,可是我仍不停歇,直至他的身子爛得血肉模糊。
漫天匝地的猩紅,鋪天蓋地的血色,淹沒了我,我仰天長嘯……
猛的一個機靈,我從驚心動魄的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心有餘悸。
此後數日,噩夢頻頻,皆是在吳國屈辱痛苦、喪失尊嚴的難堪記憶。
那十二年間所發生的事,一件又一件,一幕又一幕,淩辱加身,忍辱偷生,心驚膽戰,本已忘得差不多,卻不想那些記憶並沒有隨著我離開吳王宮而煙消雲散,隻是被我刻意塵封。若有觸動,那些記憶便會紛至遝來,在夢中糾纏著我,不放過我。
我想放鬆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不堪的日子,可是,越想放鬆,越是緊繃如弦。
芄蘭知曉膳食被下毒之事,有些過意不去,說往後會謹慎。
在這看似冷清安全的榮華殿,我擔心三更半夜突然闖進刺客,一劍了結皓兒與我。我擔心不經意的疏忽,皓兒便會著了道,賠上性命。
如此,我夜夜失眠,日日憔悴。
也許,我真的錯了,不該回秦,因為,回來相當於送死。
這日早上,我站在殿門前看皓兒手執樹枝練劍。
無情所教的“灰飛煙滅”劍術略有小成,對付普通的士兵與宮中侍衛不成問題。皓兒的個子比剛學這套劍術的時候高了一截,舞起劍來瀟灑流暢一如行雲流水,白衣如雪,衣袂飄揚,俊逸如斯,劍氣如虹,劍勢如潮,綠葉簌簌震落,飄灑如雨。
隻要皓兒安然無虞,我便安心了。
忽然,半空中飄下來一隻粉紅色的紙鳶,正巧落在樹梢上。
誰在放紙鳶?
皓兒止步、收勢,看向我,“母親,何處來的紙鳶?”
我笑道:“待會兒自然有人尋過來。”
果不其然,不遠處傳來唧唧喳喳的嬌聲軟語,三個女孩奔過來,當中者頗為眼熟,好像是綠透公主。
待得近了,我定睛一瞧,果真是一襲淺綠衫裙的綠透公主。她與兩名侍女抬首望著掛在樹梢的紙鳶,苦惱於不知如何取下它。
“嬴皓,你會爬樹嗎?”綠透公主看見站在一側的皓兒,脆生生地問。
“自然會。”皓兒故作深沉道,不拿正眼瞧她。
“你可以幫我取下紙鳶嗎?”綠透公主巧笑著請求。
“你求我嗎?”皓兒冷哼一聲,漫不經心地側過身。
想來皓兒討厭露初夫人,也順帶地討厭她的女兒綠透公主。
綠透公主走上前,附在他耳畔低語片刻,皓兒便爬樹幫她取下紙鳶。
拿到紙鳶,綠透公主開心地回去了。
我問皓兒:“綠透公主對你說了什麼,你才幫她取紙鳶?”
皓兒神秘道:“這是個秘密。”
我斜睨著他,這孩子越發鬼靈精了。
三日後,我才知道,這個所謂的秘密,讓皓兒差點兒丟了性命。
綠透公主生辰,露初夫人自然大肆鋪張為女兒慶生,在月出殿擺下筵席宴請秦王王後、夫人姬妾,以及其他的公子公主,當然還有朝中大臣的孩童。
日薄西山,霞光漸收,皓兒換了一襲衣緣紋繡的白袍,匆匆趕往月出殿。
我拉住他,囑咐道:“皓兒,我不阻止你去,可是你萬事小心,不能強出頭,不能頂撞任何人,更不要亂說話,知道嗎?”
皓兒露齒一笑,“母親放心,我去去就回。”
望著他的身影漸漸融入暗紅的天光霞影,不知為何,我的心一分分地下墜……
半個時辰後,皓兒沒有回來,我不安地走來走去。
一個時辰後,皓兒仍然不見人影,我失去了耐心,猜想著皓兒可能會遭遇到什麼……
一個半時辰後,我站在殿外翹首相望,終於看見一抹白色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可是,那白色已非純粹的白,而是染了觸目驚心的紅。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揉捏著我的心,痛得我全身冰涼。我衝上前,扶住步履淩亂的皓兒,“發生了什麼事?皓兒,你被人打了?”
“不打緊……沒事……”聲音微弱,皓兒輕輕地笑,軟軟地靠在我身上。
“皓兒……”我驚叫道。
扶他回到內殿,顫抖著手解開染血的白衣,我倒抽冷氣,震驚不已。
背上橫亙著一道長長的劍傷,深入幾許,血肉分明。鮮紅的凝血映襯著雪白的肌膚,尤為觸目。身上還有多處瘀痕,該是拳擊所致。
為什麼帶著一身的傷回來?皓兒被誰打成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諸多疑問充塞心間,驚駭轉變成心痛,淚水滑落。
為什麼我不攔著皓兒?明明知道那些人都是笑裏藏刀的壞人,為什麼要讓他去送死?
我再如何自責、心痛,也無法減輕皓兒身上的痛。
“母親,我不痛,別哭……”皓兒躺下來,閉著眼,輕聲呢喃著。
“皓兒,你先好好歇著。”我抹去眼角的淚,起身出去。
皓兒不像無情,習慣了刀光劍影與皮肉之痛,再重的傷也可以自行慢慢痊愈。皓兒身嬌體貴,此次是自幼以來傷得最重的一次,倘若沒有治傷的外敷藥,或是內服的草藥,勢必病情加重,很難挺過今晚。
尋遍整個榮華殿,沒有外敷傷藥與內服草藥,怎麼辦?
驚恐而無助,第一次,我感覺到深切刻骨的慌亂。
皓兒不能有事,絕不能有事,即便是我死,也不能讓他有事。
清理完傷口,我守在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皓兒,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傷情轉變。
麵色蒼白,眉目如畫,皓兒睡得很安靜,很乖,很乖……淚水湧出,無法抑製。
夜闌如此漫長,夜色如此濃重,為什麼黎明還未來到?
握住皓兒的手,嚇得我猛地縮回手——
皓兒全身發燙,由外傷引起高熱,倘若始終不退,便有性命之憂,無法挨過今晚。
心慌。驚駭。手足無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忽的,靈光一閃,我打來一盆涼水,用綢巾蘸水後擰得半幹,放在皓兒的額頭上,希望能夠降低熱度。可是,根本沒有用,皓兒的手臂依然很燙,身子仍舊燙得嚇人。
一遍遍地呼喚著,皓兒不應我,安寧地睡著。
舉眸四望,滿殿蒼涼,暗夜無邊無際,絕望鋪天蓋地。
淚眼幹涸,我向上蒼祈禱,願上蒼保佑皓兒平安無事,隻要皓兒好好的,我折壽幾年都可以。
同時,我向上蒼發誓,如果皓兒有事,我一定不會放過所有人,一定讓那些人痛不欲生、以命償命。
一遍遍地喚著皓兒,一遍遍地更換綢巾,嗓子幹澀,雙眼亦是澀痛。
驀然,我似乎聽見了腳步聲,幾不可聞,可是在這靜得可怕的榮華殿,微小的聲響也足以令人驚悸。片刻,心提到嗓子眼,我望向殿門處,燭影搖曳中,一抹黑影緩緩移動。當那抹高峻挺拔的身影出現的時候,我震驚得呆住。
我直直地望著他,雙眸酸澀,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喜怒哀樂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