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日頭漸斜。
原來,露初夫人是來告知我落得這個下場的緣由。於是,我靜靜道:“姐姐知道?”
薄綾深衣覆在身上,身姿婀娜,琉璃碧的光襯得肌膚如雪,露初夫人美豔不減當年,長寵不是沒道理的。她輕笑如煙,“我自然知道,你若想聽,我便告知妹妹。”
“為什麼父王要將母親關在這裏?”皓兒迫不及待地問。
“因為蒙王後與我在王宮散布謠言,說你母親是淫蕩下賤的豔姬,被吳王與吳文侯玩弄十二年,媚骨生香,是人人都想嚐一口的蕩婦。”露初夫人嬌聲曼語,笑得體態發顫。
聞言,皓兒氣憤難當,怒吼:“你胡說!”
眼見皓兒氣得滿臉通紅,露初夫人開心得花枝亂顫,咯咯嬌笑,“妹妹,你一回宮,蒙王後、雲伊妹妹與我自然要煞煞你的風頭,起頭整治你的,便是蒙王後,我隻不過從旁協助罷了。”
“那三個晚上,我們三人分別略施小計,王上就無法寵幸你。妹妹,你想真正地得到王上的寵幸,還得問問我們。哪日我們高興了,興許可以讓你伺候王上。”
“我知道你在吳國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理該得到王上的寵愛,不過你也知道,你已被人玩弄了那麼多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蕩婦,我真不知你為何還有臉回來!”聲音鏗鏘落地,她那雙美眸乍然淩厲起來,有若刀鋒。
“蒙王後說你是被穿爛的破鞋,嬴蛟說你與趙慕情緣非淺,我在枕邊吹吹風,秦王再胸襟寬廣,再如何憐惜你,也不會寵幸一個天下人口口相傳的蕩婦。”
“不許說母親是蕩婦,你才是蕩婦。”皓兒揚聲反駁,眼中閃動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淩厲。
露初夫人不理會皓兒的叫囂,兀自笑道:“你還不知,整個王宮都在議論你的香豔逸事,整個邯鄲城都在流傳豔姬的媚骨,妹妹,你在邯鄲城無人不曉呢。”
胸中怒火灼燒,雙手發抖,我卻不能將她如何,唯有冷靜,再冷靜。
美人輕歎如風,似帶輕愁,“妹妹,蒙王後是不會讓你回到日照殿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在榮華殿好好終老吧。其實,我若想幫你,我們便可聯手對付她,不過蒙王後手握後宮大權,加之蒙氏一族手握兵權,我也是有心無力呀。”
我壓抑得嗓音都啞了,“謝姐姐好意。”
露初夫人道:“我言盡於此,妹妹好自為之。”
她轉身離去,綿長的深衣裙裾迤邐而過,如一汪碧水流淌而過,讓人刺目不已。
忽然,她駐足,嫣然回眸,“對了,這榮華殿夜半淒涼,妹妹小心門戶,指不定哪個夜晚就會有賊人闖入,你與兒子不明不白地被人暗殺,那就太不值了。”
直至露初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榮華殿,我緊繃的身子才鬆懈下來。我虛軟地跌坐在草席上,突然間覺得拂在身上的風寒氣逼人。
“母親,你怎麼了?”皓兒搖晃著我的手臂,關切地問。
“沒事。”我努力地扯開唇角,輕笑。
“母親,父王一定會來接我們回去的。”
“會的。”
然而,我悲哀地想到,秦王再也不會憐惜我了。
每個男子都會介意自己的女人是否守身如玉,每個男子都會厭惡自己的女人給他戴了綠帽子,即使自己的女人清白如昔,他也會因為流言飛語而顏麵盡失,繼而棄如敝屣。
一國之君,比尋常男子更愛惜顏麵、尊嚴,比尋常男子更介意女人的貞潔。
即便秦王不介意,也會因為旁人的風言風語而臉上掛不住。
而一開始,為什麼秦王待我那麼好?
我去國千裏,在吳國為質,含辛茹苦地養大皓兒,忍辱負重十二年,他知道我一介孤身女子在吳國身不由己,憐惜我為了秦國能夠休養生息犧牲這麼多,再者我仍然明豔照人,這才待我如初、寵愛有加。可是,蒙王後與露初夫人的譏諷嘲笑,王宮裏滿天飛的流言,仿佛一桶冷水,澆滅了他對我的內疚與憐惜。如此形勢下,為了挽回顏麵與尊嚴,他對我不聞不問,任憑蒙王後處置我。
這是我的猜想,十之八九接近事實真相了吧。
我從未對秦王抱有多大的期望,不期望他愛我愛得無法自拔,也不期望他對我恩情並重,卻沒料到,他對我的恩寵如此淺薄。是我太過天真,還是太過想當然?是我看不透世間男子,還是我被蒙蔽了雙眼?
秦王,與無情、趙慕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雖然在回來之前,我已料想到“豔姬”的傳言總有一日會爆發,卻沒想到會這麼快,而且是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如今,我根本見不到秦王,毫無反擊之力,隻能蟄伏在榮華殿。
而露初夫人為什麼要告知我這些呢?她並不掩飾她與蒙王後聯手的事實,據實以告,甚至警醒我蒙王後會派人暗殺我與皓兒,她究竟想做什麼?
莫非她想借刀殺人?可是我已淪落至此,還怎麼殺人?或許,她相信我能夠東山再起,然後與她聯手剪除蒙王後?
無論如何,我必須保護皓兒,必須靜待時機。
雖有宮人送來膳食,但不是剩菜剩飯就是餿的發黴的,有時候更過分,不是午間沒送,就是晚上沒送。我問送飯的宮人是不是有時候忘記送了,那宮人倒強橫道:“有得吃就吃,沒得吃就飲水。”
這日,等了半個時辰,送晚食的宮人仍不見人影,大概今夜又要挨餓了。可是,我挨餓不要緊,皓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能挨餓?
思及此,我心中的怒與恨熊熊燃起。
“母親,我好餓。”皓兒依在我懷裏,捂著肚子,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皓兒,乖,再等片刻,也許那宮人突然有事就遲緩了呢。”鼻子一酸,我竭力忍住眼中的淚。
“前日就沒送來晚食,母親,那宮人為什麼不送晚食給我們?”
“因為,父王不管我們了,宮裏所有的人都拜高踩低,自然給我們臉色看。”
“母親,我不喜歡父王。”
我摟緊皓兒,淚水蜿蜒而下。
過了半晌,皓兒呢喃道:“母親,我想趙叔叔,還想師父。”他忽然直起身子,興奮道,“母親,我們去找趙叔叔和師父吧。”
我捧著他清瘦、蒼白的臉道:“皓兒,進宮後就出不去了。”
皓兒“哦”了一聲,再無聲息,也不再喊餓了,許是擔心我難過才忍著饑餓。
次日,宮人仍然沒有送來晚食,皓兒從角落裏拿出兩塊烙餅,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塊。原來,午後時分,他偷偷地溜進不遠處的宮人居所,從灶房裏偷了兩塊烙餅。
此後,他天天去偷東西,以求溫飽,直至我們不再挨餓的那一日。其實我不想讓皓兒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擔心他純良的秉性由此改變,可是我無顏製止他。身為母親,不能給予孩子基本的溫飽,我能說他什麼?
每當看著皓兒清純的笑臉,我心酸,心痛,愧疚。
每個夜裏,我都在想,回到秦宮,是不是錯了?
大殿空寂,陰影重重,我與皓兒相依為命,寧靜清苦,苦中作樂。
雖有宮人送飯,卻無宮人服侍,洗衣打掃都得自己來。每日,我都要到附近的浣衣所洗衣,那些負責洗衣的宮人不知我是誰,卻也不跟我說話,隻是冷眼看著我,竊竊私語。日子長了,想來她們也聽說了鳴鳳夫人被蒙王後禁足在冷宮之事,那竊竊私語變成汙言穢語,含沙射影變成指桑罵槐與冷嘲熱諷,極盡侮辱之能事。
前日,我被兩位宮人淋了一身汙水,她們在旁哈哈大笑,看我變成落湯雞。
今日,我洗完衣衫起身離開,突然,背後有人推了我一把,手中的木盆飛出去,我直直地撲倒在地,跌得胸脯、手足疼痛,緊接著,冷水澆灌而下,淋了我一身。那些宮人嘻嘻哈哈地大笑,刺耳的笑聲鑽進我的耳朵,我怒火中燒,氣得胸口幾乎炸裂。
我想站起來賞每人一巴掌,可是,我全身疼痛,疼得無力爬起來。
驀然間,笑聲停止,安靜得詭異。
我抬頭,映入眼簾的是褐紅色的長袍,揚起頭,一張冷氣迫人的臉出現在前方。
公孫玄。
他竟然瞧見我落魄的樣子!
忍著痛,我勉力支撐著站起身,冰寒的目光一一掃過眾宮人的臉,一瘸一拐地離開。
出了浣衣所,公孫玄趕上來扶著我,我頓足,“放開我!”
“你受傷了。”他嗓音溫和。
“不要你管。”我強硬道,甩開他的手。
他再次扣住我的手臂,以適度的力道支撐著我的身子,“你受傷了,我必須管。”話音雖淡,卻不容抗拒。
在他的攙扶下,我回到榮華殿,皓兒不在殿裏,不知去了哪裏。我的腿上、手臂上有多處擦傷,公孫玄從殿外草叢裏采了一把綠草回來,放入口中嚼爛,敷在我的傷處。
我沒有致謝,默然不語。
他轉眸四望,大殿裏空無一物,荒涼得隻剩下灰塵與光陰。
“寐兮,你有何打算?”公孫玄回身問我,目光溫柔而憐惜,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打算?打算在這裏終老。”我淒冷一笑。
他也不勸我,溫言道:“一有良機,我就向王上求情,你與公子在此多多保重。”
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我對他充滿了怨恨,好像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欠我的,是他把我害成這樣的,因此,我給予他的隻有惡言惡語,“不必。”
公孫玄握住我的肩,語重心長道:“寐兮,事已至此,隻有在這裏養精蓄銳,再圖他計。”
我粗魯地拂開他的手,“哦?你想幫我?”
“我會向王上求情,王上並非薄情寡義之人……”
“那你立即就去。”
“現下時候未到。”
我收不住唇角溢出的冷笑,轉身道:“王上若非薄情寡義之人,便不會任憑蒙王後欺負我。”
公孫玄苦口婆心道:“那些流言飛語太難聽,沒有哪一個男子不會介意,再過幾日,王上就會想明白了,到時就會接你們回去。”
我直直地望著他,目露寒氣,“公孫玄,你要是真想幫我,就說服王上封皓兒為太子。”
他震驚道:“此事……須從長計議,如今蒙氏一族在朝中勢力龐大,盤根錯節,不是說能扳倒就扳倒的。”
熱血上湧,我衝動地低吼:“那你立即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對付蒙氏一族。”
公孫玄靜靜地凝視著我,片刻才無奈地轉身,離開榮華殿。
所有的憤怒與屈辱,都堆積在眼中,我潸然淚下。
其實,我沒有理由對他亂發脾氣,沒有道理指責他,但是適才被宮人欺負,鬱結心中的怒氣就都發泄在他身上了。
此後,宮人送來的膳食有所改善,由一位叫做芄蘭的宮女送來,每日三餐,不僅吃得飽,而且花樣多變,該是專人精心準備的。
不難猜測,必定是公孫玄差人負責我與皓兒的膳食。
如此,皓兒無須再去行竊,公孫玄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那些洗衣的宮人並沒有因為公孫玄的出現而有所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欺負我。這日,我正洗著皓兒的衣物,忽然有一位宮人叫嚷著她的鐲子不見了,明明擱在地上的,居然不見了,一定是有人順手牽羊拿走了。
緊接著,又有一位宮人說看見我從那裏走過,於是,丟了鐲子的宮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質問我是不是偷了她的鐲子。無論我怎麼解釋,她一口咬定是我偷了,要我交出鐲子。
“我沒有拿你的鐲子,你不要血口噴人。”我義正詞嚴地辯解。
“她看見你從那裏走過,不是你還有誰?”那宮人指著另一位宮人,凶相畢露地道。
“就是她!”
“交出鐲子!”
眾宮人七嘴八舌地叫嚷著,無數隻手指著我,尖銳的聲音灌進我的耳鼓,吵得我頭疼欲裂。
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像密集如雨的箭鏃齊齊射向我,逼得我毫無退路。
即使我沒有拿鐲子,她們也會賴在我身上,想來她們是故意以此為借口羞辱我、欺負我。
無數張紅唇吐出尖酸刻薄的話語,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奮力擋開她們的手,努力地撥開人群逃離這個可怖之地,可是,她們不放過我,有人打我的肩膀,有人捶我的胸口,有人揪住我的頭發,將我推過來、再推過去,以此為樂。
刺耳的嬌笑聲越來越大,無數隻手就像吐著毒液的蛇咬著我,無處不在的痛……
那凶惡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旋轉,再旋轉,在我眼前連成一片;嘈雜聲漸退漸遠,好像遠處很吵,眼前卻安靜得可怕。我不想再看見她們,可是我不能閉上眼,不能倒下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