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切膚之痛(1 / 3)

長平之戰,秦軍大獲全勝,坑殺趙軍十餘萬人,威懾趙國,更威懾天下。

戰後,秦軍自動退兵,趙慕率殘軍回邯鄲,進宮麵見趙王後,便自閉於寢房,不踏出一步。

這是他的恥辱,也是趙國的恥辱,更是一個痛徹心扉的打擊。

過了六日六夜,他仍然閉門不出,不吃不喝。

我知道,他需要時間撫平內心的創傷,需要折磨自己以完成良心的自我譴責,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逼自己麵對失敗。或許,他不敢麵對在戰場上一敗塗地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次戰役中敗得如此慘烈,他覺得自己愧對那些戰死的英魂,愧對趙國,愧對趙國子民。

因此,他自閉以懲罰自己。

成管家和家臣敲門無數次,皓兒與我敲門無數次,無論是誰敲門,房內都沒有半點兒動靜,好像房內並沒有人。

第七日早上,我屏退所有人,敲門半晌,趙慕仍是沒有回應。

我咬唇,心意已決,揚聲道:“趙慕,我與皓兒要走了。”

庭院靜寂無聲,房內也沒有傳出我期待的聲音。

多日未曾進食進水,他能否支撐得住?他是否已經昏厥因此才沒有任何回應?

我更加憂心,真想立即喊人來撞門,可是萬一他無恙,如此一來,豈不是讓他難堪?

再試試吧。我繼續以柔和的語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出來送我和皓兒……我不會強人所難,隻是來告訴你一聲,此次走了,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靜靜等候。

毫無聲息。

趙慕竟連我也丟在一邊,我要離開了,他也不在乎、不阻止。

算了,晚些時候再來敲門吧。

我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是他虛軟、低弱的聲音,“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我驚喜地奔過去,迅速進房,以防他將我擋在房外。

短短數日,他憔悴得不成人形。麵色蒼白,臉頰瘦削,雙目深凹,胡子拉碴,唇無血色,散發披肩,淩亂如稻草,衣襟半敞,衣袍皺巴巴的,如此邋遢的樣子,就像山林的野人,怪嚇人的。

我掩上門,心痛如絞,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解他。

“你要去哪裏?”趙慕無神地問我,眸光無助而軟弱。

“我哪裏也不去。”

生不如死的公子慕,不是我所認識的,以往那個冷靜從容、睿智無雙的趙慕,不是眼前的男子。他憔悴得仿佛老了十歲,往日的意氣與胸懷通通消失,剩下的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熱淚湧上眉眼,我心疼得抽搐,懇求道:“慕,不要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踉蹌地走開,坐在床榻上,“出去。”

我也坐下來,心念急轉,思忖著該如何開解他的心結。其實他心中很清楚,長平之戰為什麼會一敗塗地,趙國為什麼會損失十餘萬精銳,並非他的錯,也並非趙王一人的錯,更不是公卿諸臣的錯,根源在於,雖然秦趙兩軍在兵力上相當,可是,在財輜國力上,趙國遠遠不如秦國。再加上趙王臨時更換主帥等諸多因素,趙國敗得如此慘烈,不足為奇。

趙慕很明白,但他不能饒恕自己,不放過自己,他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他才會舒服一點兒、安心一點兒。

可是,事已至此,他再如何折磨自己,有用嗎?

“慕,假若你再這樣下去,趙國的兵力不會恢複至以前,趙國的軍心永遠不會穩定、士氣永遠不會上揚。”我決定下一劑猛藥,握住他的雙臂,“趙國還需要你,假若你不振作一點兒,趙國隻會越來越衰弱,那時候,秦國攻打的就不是長平,而是邯鄲。”

他頹喪地垂眸,仿佛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恨鐵不成鋼地一字字道:“我的話,你若聽不進去,就繼續煎熬下去,我再也不會管你。但是,你給我記住,經此一役,你父王必定心氣耗盡,你再這樣,趙國就真的從此衰落了。”

趙慕抬眼看我,眸中有細微的光澤在閃動。

食過之後沐浴更衣,趙慕恢複了以往的神采,隻是眉宇之間刻著淺痕,帶著難以言表的寂寥與深沉。

他將自己關在議事房,整整兩個時辰,不過我並不是很擔心。既然他已走出房門,就不會再折磨自己,也許他在議事房冥思天下大勢與趙國的未來呢。

門口侍衛通報,趙王駕臨公子府。

所有人等皆恭敬地下跪參拜,趙慕聞報,出了議事房迎接。

果不出我所料,長平一戰後,趙王不複先前的明潤與沉穩,而變成了一個神情憂鬱的老人,神色愁苦、孤獨而悲傷。

趙王走進議事房,趙慕跟著進去,吩咐成管家上茶。

庭苑已被清場,閑雜人等皆不得靠近。我看見成管家端著茶盤往議事房走去,便趕上前,“成管家,還是我端進去吧。”

成管家猶豫片刻,將茶盤遞給我,旋即轉身離去。

趙王必定聽聞兒子封閉自己的行徑,這才親自前來探望,不過我覺得趙王此行的目的並不簡單。因此,我想知道,趙王會對趙慕說些什麼。

房門緊閉,我站在門外,側耳聆聽從房內傳出來的聲音。

“父王要將王位傳予兒臣?”趙慕很驚訝。

“寡人所有兒子當中,數你最具治國安邦之才,舍你其誰?”趙王歎了一聲。

“可是,兒臣令十餘萬將士無辜枉死,兒臣愧對父王,愧對那些慘死的兄弟,更愧對趙國子民。”趙慕嗓音低沉,帶有哭意。

“長平之痛,並非你一人之過。寡人明白,此役慘敗,寡人要負最大的責任。”

趙王也算有自知之明,並非昏庸愚鈍之輩。

他的嗓音變得蒼老而遲緩,“身為一國之君,寡人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全國百姓。慕,寡人再無心力處理政務,再無顏麵坐在王位上。”

“兒臣也無顏麵坐上王位。”

“你無須謙虛,也無須菲薄自己,慕,答應父王吧。”趙王話語中竟有懇求之意。

“兒臣……遵命。”趙慕沉聲應道,並無驚喜。

“不過,你必須答應寡人一件事。”

“父王請說。”

我心中一緊,趙王所提條件,必定不尋常。

趙王道:“無論扶疏是不是秦王的寐姬,寡人要你與她徹底了斷。”

我全身一顫,原來,趙王已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認定我是令趙國遭到慘敗的根源,認定我是紅顏禍水,如此,命趙慕遠離我,與我斷了所有。而趙慕,會答應嗎?

雙手微抖,我繼續聽下去。

“父王,扶疏不是寐姬……”趙慕焦急地解釋。

“寡人不管她是什麼人,寡人不希望再在邯鄲看到她。”趙王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語氣頗為強硬。

“父王,恕兒臣辦不到。”趙慕冷硬道,接著又誠懇地表白,“父王,扶疏是兒臣此生此世唯一愛的女子,兒臣絕不會讓她離開。”

“她已為人婦,還有一個那麼大的孩子,這樣的女子,你竟然……寡人沒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兒子。”趙王怒火中燒。

“即便她已為人婦,即便她生養了孩子,兒臣仍然愛她。”

“你——混賬!”趙王怒叱,顯然已是雷霆震怒。

房內靜默,似乎陷入了僵持。

趙慕心意堅定,即使是父王責罵,也沒有改變心意。我應該安慰了,是不是?

趙慕企圖說服趙王,“父王,扶疏是一個好女子……”

“無論如何,寡人絕不會讓她嫁入王室。”趙王氣得嗓音發顫,竟然咳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得半條命都快沒了。

“父王,你怎麼了?”趙慕誠惶誠恐地問道,“父王,你先坐下來。”

“寡人日子不多了,你就不能讓寡人順心一點兒嗎?”咳嗽漸止,趙王語聲綿弱,氣若遊絲。

趙慕無語。

趙王的聲音略微提高,“寡人讓你選,王位與女人,你隻能選擇一樣。”

“父王……”趙慕又驚又苦。

“你不要讓寡人失望。”趙王冷冷道,似乎再無商量餘地,“若你選擇扶疏,寡人便將王位傳給別人。”

房內再次陷入沉默,想來趙慕正在作艱難的抉擇。

他會如何抉擇?我,還是王位?

以他經略北疆多年所塑的軍威,以他十餘年的戰績功勳在趙國所樹立的威望,他必有稱王的野心。倘若沒有半點兒野心,他就不是事事洞悉先機、勘破天下大勢的公子慕。

然而,若是由別的公子坐上王位,資質平庸者不誤國誤民倒好,昏庸無能者便禍害無窮。趙慕又怎會忍心眼睜睜地看著趙國在一個昏君的手中衰敗消亡、江河日下?

我相信,他不會放棄我,可是如此一來,他如何登上王位、逐鹿天下?

此時此刻,若我是趙慕,我也不知如何抉擇。

這樣的抉擇,太難了。

曾經,我也有這樣的艱難抉擇。在情愛與家國仇恨之間,在趙慕與複仇之間,我徘徊不定,甚至逃避,得過且過。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已選擇了情愛、選擇了趙慕,但是我羞恥於直麵自己的內心,假裝不知,過一日算一日。直至趙慕以苦肉計逼我,我才直麵自己的內心,以及這個抉擇。

在江山與美人之間,他會如何權衡?

這一刻,我無法克製地顫抖。

過了好久,仿佛有一年那麼漫長,趙慕終於開口。

“父王,兒臣必不辜負父王厚望。”聲音洪亮,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好,既然你選擇王位,數日後寡人便傳位於你。”趙王的語聲頗為安慰,“登位大典之前,那女人不能再出現在邯鄲。”

“兒臣自會安排。”

陡然間,房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所有的聲音漸行漸遠,眼前的庭苑變得灰蒙蒙的一片,整座府邸很安靜,變得那麼陌生……我收不住唇角的一絲微笑,轉身,舉步,勉力支撐著手上的茶盤……那茶盤那麼重,足下卻輕飄飄的,恍惚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他選擇了王位,放棄了我。

心痛如海。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卻不要我。

誓言再動人悅耳又如何,深情再癡狂彌堅又如何,心意再相通堅固又如何,在江山、王位麵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都隻是鏡花水月,雖然美麗,卻也淒涼。

江山與美人兩者之間的選擇,隻是一個愚弄人的悖論,一個最可恥、最可惡、最可笑的抉擇。

原本以為趙慕不同於世間情義寡薄的男子,他胸襟廣博,氣度不群,待我的情意可通碧落黃泉、可穿萬事萬物,沒想到,他隻不過是一介眷戀王權、仰慕權柄的凡俗男子。

於是,我看清了趙慕,徹底看清了那個曾說過無數癡言甜語的公子慕。

皓兒察覺到我情緒有異,問我怎麼了,我保持著完美的微笑,對他說:“我沒事。”

五日來,趙慕忙裏忙外,起早貪黑,見麵雖有,卻也僅僅是匆匆照麵,寥寥數語。

一晚,他終於感覺到我冷鬱的神色,溫柔問我:“寐兮,是不是怪我數日來未曾好好陪你?”

我知道,連日來他忙於籌備登位大典,自然忙得腳不沾地。

我搖頭,仍然微笑。

他道:“待一切落定,我再好好與你說,先忍耐幾日,好不好?”

我頷首,彎唇微笑。

眨眼間,登位大典近在眼前。

前夕,趙慕仍宿公子府,翌日淩晨時分才進宮舉行大典。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也許,我應該與他告別,即便他不知我去意已決。

披衣來到庭苑,恰巧他也在此,也許他是因為即將成為趙王而無眠吧。

凝眸相望,夜光靜止。

五月繁花在斑斕的夜色中綻放,繽紛花瓣隨風飄落,舞盡妖嬈纏綿。

我癡癡地望著他,心一抽一抽地痛,如癡如狂的眷戀一分分地擴散,散遍全身。

我仍然感覺得到他眼中的縷縷熾情,更感覺到他似有千言萬語想與我說,可是,今時今日的公子慕,遠非一年前的公子慕,我亦不會再沉迷於他的情愛裏。

衣帶當風,風華絕世的公子慕,不會再要我,也不再屬於我。

從去年夏季第一次踏進公子府的那一刻開始,直至今夜,時近一年,我與他經曆過的一點一滴,一幕又一幕,在腦海中不停地閃回,浮光掠影,飛花落盡,水月成空。

終究,他不是我此後人生的依靠,更不是我可以托付終身、寄托真心的男子;終究,一腔情意錯係;終究,我的抉擇錯了。

可是,我仍然不後悔。

我唯有自責,責怪自己的雙眼不夠明亮,看不透世間男子。

此時此刻,他在想什麼?

我不知他對趙王說了什麼而讓我留至今日,更不知他會在何時遣我和皓兒離開公子府,我隻知,趙王既然傳位於他,必不會妥協,我與皓兒的離開,是遲早的事。而我不願他開口,因為我知道他不知如何開口,我會自行離去,悄悄地,不讓他為難,不妨礙他成就霸業。

趙慕靠近我,“有些話,我想與你說。”

心,絞痛。我靠在他胸前,輕輕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