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著我的手,走向他的寢房。
隨意而自然的牽手,仿佛以往那樣,曾以為會窮盡一生,此生此世再不會鬆開。
原來,卻不是。
掩上門,趙慕冷冷地看著我,眸光幽幽,“寐兮,我……”
“我都明白,你無須開口。”我不想聽到那些深情卻又無情的話語。
“明日便是登位大典,之後我會安排你和皓兒……”
“慕,今晚不要談這些,好不好?”
“好。”
“我相信,趙國在你的治理下,必定日益強盛昌隆。”
他眉宇帶笑,“借你吉言。”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深情相望,最後一次靈魂交融,我不想帶著遺憾離去,不想讓他十二年的執念與癡愛付之東流,因此,我楚楚地凝望他,“慕,你會要我嗎?”
趙慕微微一驚,“無論如何,我不會不要你。”
我知道他不想令我傷心,便以這話安慰我。
外袍滑落,鬆了帛帶,單薄的紗衣覆在身上,身子在他的眼前若隱若現。
涼意襲來,我瑟縮了一下,雙眸如水,望著他。
黑瞳收縮,他麵色微變,眸色一點點地暗沉,“我說過,我會等到成親那一日……”
我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截斷他的話語,摟住他的脖頸,偎進他的胸膛。
身子一緊,他緊擁著我,與我一同淪落在情愛深淵。
他的吻越來越緊密霸道,越來越令人沉醉,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湧起千層浪,裹挾著我,誓要將我揉碎融入他的體內,與他的骨血融為一體,不再分離。
趙慕打橫抱起我,將我放在床榻上。身上一涼,紗衣褪去。
我半睜著眼瞧他,他神醉地淡笑,火熱的身體覆壓而下,兩人之間再無任何羈絆。
他的唇舌自我的眉心流連而下,掠過雙唇,沿著脖頸順勢滑下,帶來一波波的酥麻與悸動。酸熱湧上我的眉骨,水花在眼中晃動,眼前的一切有如煙雨迷濛,又如大漠空茫。
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自願的,我永不後悔。
微微側眸,青絲鋪展在枕畔,不經意間,漾著迷人笑意與誘惑的俊臉出現在上方,染了情熱的眸光自上而下地迫視我,“寐兮,我不願讓你後悔。”
我完美地微笑,雙臂撫上他的背,指尖自他的腰際劃至肩頸,極輕極柔。
眉峰一緊,趙慕醉人心神的笑意皆化作攻城略地的銳氣,右掌滑過側腰,點燃一簇簇的火苗。
我不自覺地弓起身子,體內的欲火似已被他點燃,再無熄滅的可能。
自遠去吳國為質,十二年來,我一直守身如玉,若非對趙慕付出真心真情,他亦為我付出十二年光陰,我也不會將自己交予他。
當他進入我的刹那,唯一的感覺便是疼,是身體上的痛,也是心上的痛。
身與心的痛交纏在一起,我無法分辨,隻覺得胸脯上有一處叫做心口的地方痛得難忍,像是要抽盡我所有的溫柔與骨血,帶走我所有的真愛與悲傷。
維以不永傷。
輕輕咬唇,眉心微蹙,我用心地感受他帶給我的愛戀與癡醉,那疼痛感慢慢消失,轉變成一種奇妙的歡愉感覺。
“寐兮,還好嗎?”他忽然停住,啞聲問我,似乎察覺到我異常的情緒。
“嗯。”我呢喃道,羞赧輕笑,不讓他起疑。
趙慕抱緊我,不緊不慢地衝擊著,仿佛在享受一個神妙的過程,一段身心合一的纏綿之旅。
漸漸地,身子越來越燙,我麵灼耳赤,沉淪於這場但願永不醒來的繾綣裏。
天色微亮,寢房裏燭火低燒。
我蜷縮在衾被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穿衣,眷戀地,不舍地,流連地……
眉眼酸澀,我竭力忍著翻湧的眼淚,給他最後一抹溫柔的微笑。
“你再睡會兒,等我。”趙慕俯身在我麵頰上落下一吻。
“好。”我想讓他的吻多停留片刻,可是他匆匆起身,似已不再留戀。
他眉梢微挑,淡淡的笑意中流露出不經意的君王氣度。
再看我最後一眼,他轉身,離去,旋起的一陣冷風撲上我的臉,涼了唇,亦涼了臉上的熱淚。
慕,這便是最後一眼了,永不再見。
也許我應該怨他、恨他,應該質問他為什麼選擇王位而不選擇我,可是,他已不是血氣方剛的玉麵少年,我亦不是少不更事的豆蔻少女,哭哭啼啼或者苦苦糾纏已不再適合我們。而且經曆了吳國為質的十二年,年少的衝動血性已被冷靜取代,即便痛得全身似要撕裂,我也不會恨他,因為我深深知道,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經過長平一役,趙國國力與兵力一落千丈,再也無法與強秦相抗衡,這個時候,他必須扛起複興趙國的重任。放眼整個趙國,趙王所有的兒子中,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國君人選。
他是公子慕,複興重任,他責無旁貸,否則便是愧對國人、愧對趙氏列祖列宗。
在江山與美人之間,他唯有選擇江山。
我理解他的處境,在天下割據、紛亂的時局中,每個人都很渺小,隻能低頭,隻能被迫認命,正如我當初前往吳國一樣,無奈之餘,唯有感喟上蒼的愚弄。
趙慕選擇王位,我唯有自行離去,不讓他為難,無論是現在還是往後,我都不想讓他因為我而左右為難。我能做的,就是這件事了。
畢竟,他已為我付出珍貴的十二年,畢竟,他曾那樣刻骨銘心地愛著我。
我能酬謝他的,隻有成親之夜的柔情蜜意、水乳交融,以及徹底斬斷他的後顧之憂。
因此,我選擇悄悄地離去。
公子慕登位大典,全府的人自然隨公子進宮打點一切,留守府裏的人很少,因此,今日確是離開的良機。
霞光初綻,蒼穹漸成紅海。
簡單地收拾了包袱,避開耳目,我與皓兒牽著魅影離開公子府,策馬奔向城門。
一切都很順利,無人關注我們的離開。當魅影縱蹄衝過城門的時候,我的心絞痛得幾乎無力支撐,差點兒掉落馬背。
馳騁一陣,我勒韁駐馬,回頭望去,與邯鄲告別,再次與趙慕告別。
邯鄲,不是我的歸宿。
趙慕,謝謝你曾那樣深情地待我。
我給趙慕留了帛書,善始善終。
我對他說:我走了,不再回來,勿尋。天下之大,何處都可容身,但你找不到我。
我對他說:有得必有失,你選擇王位的時刻,便是我離開的時刻。
我對他說:你我的曾經,我永記於心,然而我再不想記起你。
我對他說:有朝一日,你若聽聞我的消息,請勿震驚,那是我的抉擇;請勿阻撓,那是我的決定。
揚鞭,催馬,魅影絕塵而去。
“母親,為什麼我們要離開趙叔叔?”
“因為趙叔叔已為國君,不再需要我們了。”
“為什麼國君不需要我們?”
“待你日後成為秦王的時候,你便會明白。”
“母親,我們要去秦國嗎?”
“是的,秦王是你的父王,你是秦國公子,不能流落在外。”
“可是,我不想離開趙叔叔。”
“皓兒,你的父王會像趙叔叔一樣疼你。”
“真的嗎?”
“看你乖不乖了。”
“我會很乖的。”
我不知趙慕看到那帛書會怎樣,會不會派人追我和皓兒,然而,通往鹹陽的道路很通暢。
魅影四蹄如飛,日行千裏,很快,我們回到了鹹陽。
闊別十三載,鹹陽城並無多大變化,隻是更繁華了,街衢九陌更為井然有序。
我們下馬步行,皓兒不見絲毫疲乏,蹦蹦跳跳地穿梭於人流中,好奇、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秦王不是想見就能見的,秦王宮也不是隨便能進的,不過我已有主意。
當我們站在公孫玄麵前,他驚喜異常,目光流連於我與皓兒之間,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他立即將我們迎進正堂,屏退下人,蹲下來問皓兒:“你就是嬴皓?”
皓兒頷首,看向我,“母親,此人是誰?”
“他是禦史大夫,你父王最倚重的大臣。”我緩緩一笑。
“下臣參見公子。”公孫玄退開數步,恭敬地行禮。
皓兒不知如何是好,再次看向我,我莞爾道:“公孫大人免禮。”
他知道我們路途勞頓,讓下人領我們先到廂房歇息,稍後再詳談。
沐浴更衣後,用過晚食,皓兒早早就寢,我掩上門,讓下人請公孫玄來此一趟。
公孫府頗為簡樸,不見絲毫奢華與貴氣,公孫玄為人便是如此,永遠心懷天下大勢與秦國國政,旁的事,對他來說隻不過是過眼雲煙。
我站在苑中,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冒昧到府,公孫大人不會介意吧。”我盈盈轉身。
“你帶著公子回秦,玄很欣慰。”公孫玄朗聲道,一襲青袍,長身而立,“玄自當安排你與公子進宮麵見王上。”
“勞煩公孫大人。”我帶著皓兒來此的目的,便是借他的安排進宮。
“此乃下臣分內之事。”話落,他抬眸瞧我一眼,立即又垂下眸子,因為,我正盯著他。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眸光冷冽。他必定知道,對於十餘年前的那起年少恩怨,我仍然耿耿於懷,他這才愧疚地垂眸,不敢與我對視。
靜默半晌,他似乎鼓足了勇氣,迎視我的目光,“雅漾,你清減了。”
一聲“雅漾”,他已轉變自己的身份,也轉變了我的身份,他不是秦國禦史大夫,我亦不是秦王的寐姬。可是,為什麼他突然如此轉變?
我麵冷聲寒,“公孫大人叫錯了,我是寐兮,不是雅漾。”
公孫玄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影裏愈見黝黑,“在玄心目中,你永遠是雅漾公主。”
“在大人心目中,雅漾公主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永遠不及你的抱負。”
“過了這麼多年,公主還耿耿於懷嗎?”他靠近一步,聲音微啞。
我笑如涼爽怡人的夜風,“大人錯了,我並非耿耿於懷,當時年少,隻是一場鬧劇罷了。”
他訕訕道:“那便好。”
當年之事,我尚年幼,卻也記得清楚,是公孫玄傷害了我、令我難堪,因此數年後仍然無法釋懷,但也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我問:“大人如何安排皓兒與我進宮之事?”
公孫玄道:“玄以為你與公子先在府裏歇息,兩日後再進宮麵見王上。”
也好,從邯鄲至鹹陽,一路行來風塵仆仆,歇息夠了,以最佳麵貌麵覲見君王自然是最好的。
進宮之後,再難出來,我不知前路如何,將會遇到什麼,又有什麼波濤暗湧等著我,我隻知,回秦、進宮是為皓兒謀一個好前程的最佳選擇。
兩日後,我攜著皓兒隨公孫玄進宮。
自踏進宮門,皓兒便驚奇地四處觀望。秦王宮巍峨高峙,古樸莊嚴,相較吳王宮、趙王宮,更顯雄渾壯麗。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踏進秦王宮,本以為可以在此大展宏圖,命運卻意外地拐向別處。如今,我再次踏進,會不會又有一個意外等著我?
公孫玄位高權重,在宮內暢通無阻。來到秦王的奏疏房,侍人引我們進去。
我們隨著公孫玄下跪參拜,不出聲。
秦王正在批閱奏疏,頭也不抬地問:“公孫大人何事啟奏?”
他的聲音仍如當年那般威嚴,皓兒偷偷地覷他一眼,見他垂首索性抬眸直視。
“今日下臣為王上引見二人。”公孫玄畢恭畢敬道。
“何人?”秦王終於抬頭,望向我們。
就在這個瞬間,秦王呆呆地愣住,片刻,他驚喜地起身,快步奔來,握住我的手,“寐姬,真的是你嗎?”
他問得熱切,神色狂喜,是發自肺腑的喜悅,並無半分虛假。
我柔聲一笑,“王上,是寐姬。”
“寡人終於見到你了,寐姬,寡人一直記掛著你。”秦王忘乎所以地訴衷情。
“寐姬謝王上掛懷。”
“這孩子……”秦王的目光轉向皓兒,驚喜中有些猶疑。
“王上,他便是當年寐姬的腹中孩兒,嬴皓。”公孫玄適時地介紹了皓兒的身份。
秦王一把抱住他,滿麵笑容,“好俊的孩子。”
我道:“皓兒,叫父王。”
皓兒有些愣神,但也乖巧地叫了一聲“父王”。
“好好好,皓兒乖。”秦王樂得合不攏嘴,伸展雙臂,純黑廣袖揮蕩開來,“公孫大人,寡人竟然有一個這麼俊的兒子,太好了。”
“恭喜王上。”公孫玄附和道,眉梢含笑,“賀喜王上一家團圓。”
翌日早朝,我與皓兒上金殿受封。
華服在身,皓兒有點兒別扭,一直動來動去,在我的嚴厲目光下,才乖乖地站定。
公卿文武大臣肅然而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們身上。皓兒倒是不怕,坦然受之。再大、再殘酷的戰爭場麵都見識過,何懼區區幾個朝臣?
秦王頒下令諭,昭告全境,封寐姬為鳴鳳夫人,居日照殿,皓兒賜居星晞殿,緊挨著日照殿,便於我就近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