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軍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代楚公子翼秘密來到趙軍大營,與趙慕會晤。
二人在帥帳中商談,半個時辰後出帳,趙慕滿麵春風,占南風仍是半麵烏鐵麵具,舉止內斂,瞧不出什麼神色。見我在帳外等候,他有一瞬間的吃驚,旋即朝我一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他的微笑不無譏諷,我淡淡一笑,“占謀士別來無恙?”
占南風勾起一邊的唇角,“多謝掛懷,南風很好。”他轉向趙慕,持禮問道:“侯爺,南風想與她單獨閑聊幾句,不知侯爺能否應允?”
我一震,這人也太膽大了。
趙慕麵色一沉,眸光不定,“不知你想與她聊些什麼?”
“侯爺有所不知,南風與這位‘公子’是同鄉,同鄉閑話幾句,侯爺該不會不允吧。”占南風半是誠摯半是譏諷,“倘若侯爺擔心我會傷害她,或是擄她離去,侯爺大可放心,南風一向光明磊落,斷然不會對她下手,如若侯爺不放心,可派人跟著。”
“你多慮了,並非我擔心什麼,你該問問她的意願。”趙慕笑著望我,示意我不要去。
我沉吟須臾,笑道:“侯爺,值此大戰之際,趙楚兩國聯盟共同對抗秦國,占謀士斷不會為難我,我去去也無妨。”
聞言,趙慕不動聲色道:“好,多加小心。”
我知道,他責怪我太魯莽,卻隻能稍後再向他解釋了,不過他應該會派人暗中跟著我。
隨著占南風出了趙軍大營,來到一片樹林,我站定,問道:“你想與我說什麼?”
一身淡藍長袍,身形修長,秋日金芒從林間樹梢灑下,落在他的身上,清俊的身影沐浴在光芒中,眼眸似星,輪廓分明,別有一番沉峻、鋒銳的氣度。
他勾唇一笑,懶懶道:“敘舊罷了,你何須緊張?”
“楚趙真的結盟抗秦嗎?”我決定先發製人。
“你覺得呢?”占南風隨性地問,“你似乎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公子翼,而是不相信你。”
“哦?”他探究地瞅著我,微風拂過,日光微閃,劃過他的眼眸,耀出一絲明銳的光芒,“雅漾,為何不相信我?”
他的嗓音沉如深淵,悄然撥動我的心弦。
聽到“雅漾”二字,我重重一震,卻在他鋒利的目光下不動聲色,“因為你要滅趙,二哥。”
靜默。
樹林靜如深夜。
二人久久對視。
占南風低聲笑起來,“你是否太過思念公子淵,因而錯將我當做你二哥?”
我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已經身死的二哥,隻是試探罷了,之所以覺得他有可能是二哥,是因為他對我的事太過關注,而且他給我的感覺越來越像二哥。然而,他如此反應,我實在無法辨別。
“雅漾已死,我是扶疏。”我冷冷道。
“你是衛國公主,此生此世無法改變。”烏黑麵具在秋陽下更為沉黑,“你不想被人識破身份,尤其是趙慕,但是你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與使命。”
“無須你提醒,我一直都記得。”
“我不是提醒你,而是警醒你,你活在世上唯一的理由便是複仇、滅趙。”
“是誰跟你說,我苟活世上就要複仇、滅趙?我隻是一個弱女子,被秦王送到吳國為質,後被陷害差點兒丟了性命,若非趙慕,我早已被趙顯侮辱。”怒氣上湧,我朝他吼道,“就因為趙慕是趙國公子,我就不能與他在一起嗎?為了滅趙,我犧牲一生的幸福,這才是應當的,是不是?”
占南風無言以對,眸光微轉。
我氣得渾身發抖,將滿腔怒氣發泄在他身上,“即使父王母後在世,即使二哥仍然活著,他們也都希望我快樂地活著,無須為了滅趙或者複仇而犧牲已經握在手中的幸福。”
他淡淡啟唇,吐出沉重之語,“亡國之仇,滅家之恨,不共戴天。”
我冷笑,“就算我願意,我該怎麼做?刺殺趙慕,還是什麼?”
占南風麵寒如冰,“以你的醫術,以趙慕對你的信任,殺他並不難。”
“我不會殺一個我愛的人,也不屑於以醫術殺人。”我義正詞嚴地怒叱。
“如此,你鐵了心,忘記家國仇恨,與仇敵共枕?”他厲聲責問,黑眉緊蹙。
“你隻是二哥府上的食客,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我怒火升騰。
“公子淵臨死之前,囑咐我好好保護你,協助你複國,協助你複仇滅趙,你的事,我必須管。”占南風猛地扣住我的雙臂,疼得我皺眉。
我怒視他,“放開我!”
他撤了一半力道,深切地望著我,“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可以協助你。”
我連聲冷笑,“協助我?我望著滿目瘡痍的衛宮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悲痛欲絕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成為趙顯府上舞姬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在秦國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在吳國水深火熱、度日如年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為了自己的前程,投奔在了公子翼門下!”
話落,我鄙夷地瞪著他。
占南風放開我,再次失語,有一種深深的無奈從他的身體中透出來。
半晌,他道:“好,就算是我不對,從今往後,我會全力協助你。”
“我不需要你的協助,隻要皓兒開心快樂,我就滿足了。”
“你完全拋棄家國仇恨了?”占南風似乎對我絕望了。
“是。”
這個字脫口而出,我才突然明白,以前的逃避和掙紮,其實都是借口,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已作了抉擇——我選擇趙慕,選擇一世安穩。
如此抉擇,也許父王母後會責怪我,二哥會責怪我,所有無辜冤死的人會責怪我,但我寧願相信,他們也希望我活得輕鬆一些、快樂一些,而不是為了家國仇恨付出一生。
占南風站姿如山,目光若刀,“既然你選擇趙慕,便不要後悔。”
他大跨步離去,轉身的刹那,滿麵怒容,藍袍微揚。
我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水霧朦朧了雙眼。
由於趙慕統軍,十日來,秦軍不敢發動攻勢,兩軍互相觀望。
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趙慕如是說。
然而,如此消耗下去,如虹士氣便會跌落。
趙慕與我商議之後,決定與秦軍一戰。
兵分三路,東路攻長平以東的秦國大軍,中路攻長平以南的秦國大軍,西路攻長平以西的秦國大軍,三路齊頭並進,此乃師父依據奇門八卦所創的奇門陣法“陽裂三疊”。
這日一早,天象陰沉,冷風激蕩,趙慕升帳點將,三路大軍一齊開拔,猶如三把利劍射向秦軍大營。
趙慕並不熟悉此陣,安排我與他坐在主帥戰車上,皓兒本想跟來,經趙慕教導後打消了念頭。
西路大軍八萬,中路大軍七萬,東路大軍七萬,趙慕親率西路大軍攻秦營。
十萬秦軍出營壘迎戰,嚴陣以待,兩軍對壘,劍拔弩張。冷風過境,滑過鐵甲,長平西部仿佛湧起一層層的黑浪。
坐在趙慕一側,我忽然覺得此次戰爭是為我而戰,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倘若趙慕為勝者,那麼我便能長久地留在他身旁,再也無須擔憂秦王會派人接回皓兒與我,從此我便擺脫秦王寐姬的身份,成為睿侯的妻。
殺氣漸濃,號角驟響,戰鼓動地,騎兵先鋒縱馬飛出大軍,衝向敵方。秦軍亦有騎兵飛出,馬蹄震地,千軍萬馬的奔騰,令大地震得厲害。
簇簇利箭猶如飛蝗般射向對方,每個騎兵都滿麵殺氣地射箭,阻止敵方攻勢。
有人中箭落馬,馬踏屍身,血肉模糊,壯烈犧牲。
緊接著,戰車浪潮般卷過,依陣猛攻。
陣腳穩固,戰車自成“陽裂三疊”陣法,兵分三路,仿似大鵬展翅,將秦軍戰車合圍,近身肉搏。寶刀飲血,長槍直刺,利戟穿胸,廝殺越發慘烈。
刀光森寒,熱血飛濺,戰士們不斷地跌落戰車,亡魂永逝。
眼見如此真實、如此殘酷的殺伐,寒意流遍全身,然而,在此生死由命、熱血沸騰的沙場上,又有一股熱流灌入我體內,全身的血液隨之滾沸,滿腔豪邁。
這是正義之戰,這是趙國反擊秦國攻略的正義之戰。
我側眸看著趙慕,他手執令旗,沉毅如山,冷峻似鐵,臉繃如弦,側顏如刀削一般剛硬冷厲,俊眸不再溫潤平和,而是充滿了滾滾殺氣。
陽裂三疊的厲害之處在於,為陰象,為詭道,於六儀之下而不見其形也。
趙軍陣腳嚴謹,依令旗指示變陣,陣法變幻莫測,詭異至極,殲敵無數。而秦軍未曾見識過此陣,陣腳大亂,彷徨四顧,左右顧之不暇,想突圍卻被圍殲,被迫抵抗卻處處掣肘,根本施展不開。
更厲害的在於,一支騎兵不知從何處出現,神出鬼沒一如鬼魅迅疾殺來,在陣中縱橫無忌,猶如狂風呼嘯,刀光橫掠,頭顱與斷臂齊飛。
遮天蔽日的殺伐仍在繼續,未能決出勝負,這場戰役無法停歇,未能殲滅敵人,刀戟不會停止殺向敵人。屍橫遍地,蔚為壯觀,血濺三尺最終落在地上,那猩紅的顏色刺入眼目,令人驚心。
此消彼長,趙軍越戰越勇,秦軍且戰且退,勇者與弱者在長平以西劃下光輝燦爛與全軍慘敗的一筆。
激戰多時,趙軍傷亡不少,秦軍損失更是慘重,十萬大軍戰死大半。
趙慕陡然站起,全身似爆發出一種駭人的戾氣。他揮動令旗,命戰士們全線殲敵。
秦軍主將遇上最強勁的對手,遭遇慘敗,遂下令潰逃,率三萬殘兵奔向長平以南。
這一戰,打得很精彩,贏得很漂亮。
奪回長平以西,掌控入邯鄲要道,保護邯鄲安危,這是“陽裂三疊”最重要的目的,也是此役的關鍵。長平以西誌在必得,趙慕坐鎮西路大軍,便是基於此。
長平以南的秦軍是精銳中的精銳,公子嬴蛟必定以為趙慕率軍攻打南門,卻沒料到趙慕的目標瞄向長平以西。而趙國中路、東路大軍並沒有強攻,當戰局對己不利時便撤退回營。
公子嬴蛟更沒想到的是,秦國運至長平的糧草抵達秦趙邊境,很快就可以抵達長平。卻有五千鐵騎突然殺至,猶如一群餓了三日三夜的虎狼猛獸,直插秦國運送糧草的五千步兵,仿佛長矛破冰,將他們殺得七零八落,射殺,殲滅,刺死,運糧隊全軍覆沒,糧草也被焚燒殆盡。
那是奉了睿侯之命從北疆秘密南下的鐵騎,日間隱蔽,夜間疾行。
這便是趙國從天而降的奇軍,這便是“陽裂三疊”整個陣法最關鍵、最詭異的一局。
消息傳回邯鄲,舉國歡騰,趙王與公卿諸臣歡呼數日,趙慕的聲望更是如日中天。而秦國,舉國皆哀,估計秦王氣得鼻子都歪了。
以“陽裂三疊”打了漂亮的一戰,趙軍士氣激昂,揚言將秦軍趕出趙國。
趙慕卻不見絲毫欣喜之色,反而更見冷峻、陰鬱。
我問他為何如此,他道:“陽裂三疊都無法大敗秦軍,欲令秦軍退兵,很難。”
“秦軍遠離秦國,運糧道路長,我方糧草便利多了,即使秦軍不退兵,也損失慘重。”
“話雖如此,可是戰場上瞬息萬變,區區一個嬴蛟,我竟耗費這麼多時日也無法退敵。”
我明白,他對自己很失望,對自己的領軍才能與十餘年的沙場作戰經驗產生了懷疑,我唯有竭力寬慰,不讓他自怨自艾。
我道:“嬴蛟身旁必有謀士協助,不然以他的才智,怎能與你相提並論?”
他道:“密探上報,嬴蛟身邊確有一位賢能者,此人便是公孫玄。”
“公孫玄?”我微驚,“就我所知,公孫玄並無調兵遣將之能。”
“他在秦國十餘年,初隻是食客,後與秦宣王見了一麵,秦宣王頗為賞識,便封他為客卿,近年很受秦宣王信任與重用,而公孫玄各方麵的才能也大放異彩,調兵遣將自有一番獨到見解。”
公孫玄竟有行軍、調兵之才,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此次戰役後,秦軍多次猛攻趙軍營壘,企圖奪回長平以西,卻均是無功而返。秦軍見識過“陽裂三疊”的厲害,似乎作過研究與準備,閃避趙軍鋒芒,謹慎周旋,如此一來,此陣便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趙慕索性棄陣,兩軍正麵激戰,皆是傷亡慘重。
轉眼間,寒冬來臨,趙秦兩軍各自築壘,保存主力各守兩方,成囤居之勢,堅壘不戰。
如此一來,交戰雙方進入相持階段,企圖以消耗戰拖垮敵方。
天寒地凍,月冷霜河。
大雪已經下了幾場,長平進入了肅殺的冬日。
棉衣棉被源源不斷地從邯鄲送到軍營,糧草充足,足以支撐到明年開春。秦軍也不賴,隻是雙方皆因陰霾、寒冷的天氣而按兵不動,似乎都有過冬再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