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 心,永遠憧憬著未來(1 / 3)

報告文學 心,永遠憧憬著未來

——獻給我的老師蔡國黃和校友陳幼蘭

1966年冬。

大字報的碎片在陰霾的空氣裏狂飛亂舞。

市郊三官堂。青年中學畜牧場的破門板上,被狂熱者用濃重的墨汁塗上了觸目驚心的“魔窟”兩字。

環顧四周無人,我提著心推門進去,裏麵光線昏暗,一群大白豬齊刷刷趴在豬欄上齜牙咧嘴,迎著一個提一桶豬食過來的人“嗷,嗷”叫喚。

背影親切而熟悉,他正是我要找的人。可他佝僂著的腰背讓我酸楚——印象中的他一直瘦長卻是挺拔的啊!

眼睛模糊中出現疊影:挺拔在市工人俱樂部講台,激情充沛,繪聲繪色給工人同誌講革命故事;挺拔在課堂裏為學生細致透徹、旁征博引傳道授業;挺拔在“五四”青年節市中學生彙報演出的幕後,為我們演出用竹板擊出節拍;就是他手寫的作業評語,一樣是挺拔端莊的,成了我們臨摹書法的紅字帖。

可如今,他卻被勒令來養豬賣苦力,隻準許吃三分錢一頓的夥食!

荒唐的年月,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一個有尊嚴的人顛倒的——刷滿青年中學大禮堂整麵牆壁的大字報是:《蔡國黃反動的家學淵源——批判蔡竹屏的〈陸放翁詩詞選〉》,這就理所當然地把蔡老師的血統劃入了反動的“黑六類”另冊。有水平把“陸放翁”寫成“陸方紅”的學校造反派,當然有水平把蔡老師關進豬舍勞動改造。

我看過蔡老師父親蔡竹屏先生(筆名疾風)寫於解放前夕的抗日回憶錄《四明山上》(又名《流亡三年記》),這位當年率領餘姚軍民英勇抗敵的愛國縣長大概不會想到,他的淵博學問竟然會禍及子孫。

貪婪的群豬在喂豬人手下的響亮嚼食聲,讓我從長久的發呆中回到了現實。

“蔡老師,北京已經在批駁反動‘血統論’了。我為您搞來了外出串聯證明,趕快逃出這個鬼地方吧!”我上前一把攥住蔡老師沾滿糠糊的手,決意要拉他逃出魔窟。

“走?這些豬咋辦?”他竟顯出無奈的神情,緩緩抽出手按部就班地侍弄他要做的事,口中還念念有詞,“那頭與邱隘良種場倫達累斯瘦豬交配過的母豬就要臨產,到時候誰來接生?”

我一跺腳,急得要掉淚。一個肚子裏裝有學問的人,難道他的人生價值就隻能體現在這裏?我把目光瞥向木板床旁那本厚厚的養豬日記和牆上掛著的豬的檔案卡。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思緒,慢條斯理地說:“等會兒再商量吧,先讓我喂飽了它們。”

突然,他用手捂住胃腹,身子佝僂起來。我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就急忙替他在草鋪下找來了藥片……

我清晰地記得,三年饑荒時期,也是這麼寒冷的一個冬夜,那時我們的學校還在寶幢。為了尋找一個突然出走的學生,蔡老師騎車趕了幾十裏路,在回返的途中,猝然昏倒在育王嶺上。一院外科的尤大樸醫師也許還記得,當時他切開蔡老師的腹壁,掏出來的是一串薄如蠟紙的穿孔腸子,充塞在裏麵的全是些菜糊和米糠!同學們心裏內疚,蔡老師平時把從自己定量中摳下來的糧食,悄悄塞給了“大肚子”同學;在受惠者中,多數是貧下中農子弟。誰能料到,對學生懷有深厚感情的蔡老師,如今卻被當做“牛鬼蛇神”關押在豬棚裏……

充滿悲涼霧靄的豬舍,也會有透光的罅隙。一位剛從北京串聯返校的女同學來到豬舍,把一枚當時十分稀罕珍貴的毛主席像章佩戴在蔡老師胸前。這位悄悄溫暖著蔡老師心的女性,就是我的同窗陳幼蘭。陳幼蘭對於蔡老師的這份感情,既富有“程門立雪”的色彩,又帶著“同病相憐”的成分。

與香港影星陳思思姑表姐妹相稱的陳幼蘭,14歲就成了國家級體操運動員。矯健的雛燕正欲飛向首屆全運會,猛然間掛下一道勒令:“成分不好,不準參加比賽!”無情的大棒擊碎了“體操健將”的美夢。好心的體育老師方圓,竭力舉薦陳幼蘭進青年中學讀書,說是陳幼蘭的運動技能會給學校爭光。正是這一緣分,把陳幼蘭和蔡老師日後的命運連在一起了……

1969年,陳幼蘭與蔡老師締結姻緣,時年26歲,蔡老師則已是33歲的老青年了。婚前,我前去祝賀。新房裏甜蜜的歡聲笑語,溫暖著兩顆相知相愛的心。然而,新房外的惡風冷雨讓這對新人心寒。婚後,無情的現實帶給陳幼蘭一連串的打擊和磨難。

1970年,全國正掀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熱潮。據當時的政策本可以免去陳幼蘭下鄉插隊(她正在哺乳期間,孩子出生才幾個月),然而造反派的鐵拳把桌子擊得雷一般震響:“陳幼蘭不去支農,拉她阿公和阿爸到體育場批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