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鄉 味 鰳魚往事(1 / 1)

卷二 鄉 味 鰳魚往事

其實在心裏,我一直習慣把它寫成“雷魚”,反過來就是魚雷。它在海裏的行動和魚雷一樣迅捷,漁民就常說“小小鰳魚無肚腸,一夜遊過七爿洋”,可見其神速。

今日去食堂吃飯,其中居然有鰳魚,我夾了一條,端到桌上細細品嚐。鰳魚多刺,它的身體,就像一座用利刺武裝的堡壘,把所有壁壘都耐心清除後,方可嚐到鮮美滋味。可見凡是美味,都得經過一番鬥智鬥勇才能到手。比如螃蟹,想吃到蟹肉,還得不屈不撓地過五關斬六將;比如小胡桃,除了動用錘子砸開外殼,還要動用繡花針挑出隱藏在殼裏的細肉;比如追女孩,也得經過閉門羹、撞南牆等等挫折後,方能百年好合。

鰳魚在寧波老傳統裏,相當有地位,因為在過年的供桌上,常常有它的一席之地。二十幾樣供品中間,鰳魚大剌剌地仰身占據了一隻大盤子。每到過年,我家裏總會備好一條大鰳魚請神供菩薩。也真難為了菩薩,還得抖擻精神對付這麼多刺。

有關鰳魚的記憶很多,媽媽就曾對我講過,在她小時候,她外公做行販,每日挑著竹籮挨家挨戶去兜售海鮮。這竹籮類似米篩,一隻竹籮放鰳魚,一隻竹籮放帶魚,一隻竹籮放烏賊鯗,一連疊上好幾層,前後挑著,晃晃悠悠去販賣。那時也沒菜場,隻能弄頭巷尾地叫喚。解放初期,百業待興,人們的物質還是貧乏的,謀生之路不多,能挑著擔子做行販,當時也算一件大買賣了。

因為販海貨,所以近水樓台先得月,家裏海鮮自然少不了。讓媽媽記憶猶新的是,當四月半鰳魚汛期到來時,每日飯桌上都會有蒲扇般大小銀光閃閃的大鰳魚,有時鹹鰳魚,有時鰳魚蛋,有時黃澄澄的鰳魚鯗,豐盛至極。而在那年月,許多人家還吃不飽飯,更別提五花八門的鰳魚宴了。

媽媽小時候經常跟著她外公跑,才十幾歲的孩子,就幫她外公挑魚擔,走上十幾裏山路,去華峙叫賣。媽媽在家裏排行老二,外公顯然對這“二木頭”另眼看待,瞧見她一年四季都穿姐姐穿過的,心有不平,於是親自上街扯來布緞,叮囑我外婆務必做給“二木頭”穿。

關於鰳魚還有一件事,那是我阿太,就是我的曾祖母講給我聽的,在與她相依為命的歲月裏,她曾悠悠然然斷斷續續地給我淘過不少古。

解放前夕,到處兵荒馬亂,家家戶戶的日子都相當拮據,有一天家裏沒米下鍋了,女阿太就打算回娘家借點錢。因為自己是小腳,走長路不方便,隻能托付男阿太快去快回。娘家在長坑,從郭巨城裏出發,沿途得翻越好幾座山頭,那時山裏土匪盤踞,來往危險。男阿太懷揣幹糧就匆匆上路。女阿太娘家比較富足,她的娘家兄弟自有船舶,穿行來往於長坑和舟山沈家門間,販賣做生意。

男阿太到長坑後,順利借到十幾塊大洋。因為沿路土匪出沒,所以娘家兄弟幫他做了偽裝,給他備下一擔鹹鰳魚。所謂鹹鰳魚,就是把鰳魚一年四季浸在鹽缸裏,啥時想吃了就隨時拿出來。然後把銀元秘密放到鹹鰳魚下麵,裝進籮擔。

男阿太挑著籮擔上路了,半途果然與土匪不期而遇,渾身上下被土匪搜了又搜,籮擔也被揭開瞧了又瞧,沒發現異樣,揮手讓男阿太走了。

這故事讓我很入迷,既為長輩們的智慧拍手叫好,又為男阿太的遭遇擔心害怕,最後聽聞男阿太安然無恙,方才鬆了口氣,感覺到劫後餘生、有驚無險的安穩歡樂。

所以我對鰳魚是有感情的,盡管我不是那麼喜歡吃鰳魚,因為它多刺,相比鰳魚,我更傾向於大頭菜這類簡單樸實的鄉土野味。然而我還是喜歡它,喜歡鹹透頂的焦黃的發著臭香的鰳魚擺放在桌上,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溫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