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兒先是一愣,會過意來,隨即笑了,“怎麼啦?”她問,“怎麼害人?害了你啦?”
春雨是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不過她做事向來不悔,沉吟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平靜地說:“你晚上來,我告訴你,隻告訴你一個人。”
“你放心!我不會隨便跟人去說。不過,二奶奶那裏,不能瞞她,其實也瞞不住。我跟你實說吧,二奶奶已經看出來了。”
“我知道!”春雨低著頭說,“二奶奶那雙眼睛再毒不過。”她突然抬頭又問,“喔,前天我聽人說,你有喜信兒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啊!”
原來錦兒已為曹震收了房——為了繡春,曹震跟他妻子大打饑荒。震二奶奶不管怎麼說,肚子不爭氣,再提到“不孝有三”,理上總是虧了些,所以不能不讓他“弄個人”。
想來想去,隻有錦兒最合適,而錦兒不願。震二奶奶下了好大的工夫,才將她說動。曹家的規矩,丫頭收房,要生了子女才能改稱姨娘。錦兒有了喜信,便意味著快有正式的身份了。所以春雨說是“大喜事”。
“沒有的事!也不知是誰在嚼舌根?倒是你——”錦兒本來想說,“倒是你,倘或芹官能跟老皇那樣,十三歲生個兒子,那一來,老太太說不定會把你看得比震二奶奶還重。”想想這個玩笑開得太早了些,所以縮口不語。
到晚來浴罷納涼,三更時分她才派一個小丫頭去問春雨,此時去看她,是不是太早?春雨懂她的意思,叫小丫頭帶回來的話是:晚點去不要緊,或者就睡在那裏好了。
這是打算著竟夕深談,錦兒便跟震二奶奶回過一聲,直到三更過後,才悄悄來到雙芝仙館——芹官所住的那座院落。
“睡了?”錦兒往裏指了指,是指芹官。
“早睡了。來,這裏坐。”
春雨在梧桐樹下設兩張藤榻,備了瓜果清茶,剛一坐定,小丫頭便又送來點心,“你真把我當客人待了!”錦兒說道,“別張羅了!讓她們睡去吧!”
春雨點點頭,吩咐小丫頭說:“這裏沒事了!叫楊媽也去睡,今晚上不用‘坐夜’,門閂上好了,錦姑娘今天睡在這裏。”
把不應該在這個院子裏的人都打發走了,原本麵對月光的春雨,走過來坐在錦兒旁邊。兩人都是背光,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說話就方便了。
“那天下午,他從你們那裏順手牽羊偷了那缺德的玩意回來,一人躲在書房裏偷看,我先還沒有留意,後來看他臉上通紅,隻當他受了暑,摸他頭上,可又不怎麼燙。問他是怎麼了,可又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這一下,我可留了神了,半夜裏醒過來,看前屋燈還亮著,我特為從屋子外麵繞到窗口,偷偷兒往裏一瞧。你知道他在幹什麼?”
“幹什麼?”錦兒答說,“你別問我,隻管你自己說好了。”
“在畫畫呢!我就在窗外咳嗽一聲,還沒有說話,他就嚇得趕緊藏那本冊子。我知道有花樣了,進來跟他要那玩意。他不肯給!”
“後來呢?”錦兒催問著,“你快說啊,他給了沒有?”
“給了。”
“這時候你才知道,原來是這玩意?”
“是呀!我一看嚇壞了,問他是哪裏來的,他說從你們那裏取來的。我心想,真好險!如果不是這會兒捉住,他明天帶到塾裏,這一流傳出去,讓四老爺知道了,那一場禍還小得了?隻怕連震二奶奶都得落包涵。”
聽這一說,錦兒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真是!”她慶幸地說,“多虧得你。以後呢?”
“以後——”春雨停了一下說,“換了你不知道怎麼樣,我可是沒有想到,所以一時竟愣住了!”
“你說的什麼?沒頭沒腦的!什麼事愣住了?”錦兒驀然意會,“是不是來了個霸王硬上弓?”
“那,他倒不敢。他,他要我跟他照方兒吃炒肉。”
“那麼,你幹不幹呢?”
“我當然不幹!又嚇他,又哄他,最後他說了一句話,錦兒,換了你,恐怕也不能不依他。”
“喔,他說了句什麼?”
“他說:你不肯,我找別人去。”
錦兒不作聲。心想:芹官的那句話,大概除了“四老爺”以外,都不會覺得他過分。至多說一句:你才十二歲嘛!可是,“甘羅十二歲為丞相”,隻要像大人了,自然能幹大人的事。
“我們這位小爺,你知道的,說什麼就是什麼,這一找開了頭,怎麼得了?說不定還用不上他去找,自有人在招惹這位小爺——”
“那是誰?”錦兒搶著問了一句。
“你別問了,反正有人。當時,我主意是拿定了,不過,”春雨加重了語氣說,“到底是女孩兒家一生就這麼一回的事,即使不明不白地斷送了,多少也總要值得。所以我跟他說,你依我兩件事,我就依你:一是除了我再不準找別人,務必改了那個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
芹官這個毛病,由來已非一日,大概兩三歲的時候,不知哪個丫頭逗著他玩,親他的嘴,卻說:“來!吃姐姐嘴上的胭脂。”由此成了慣例,要親丫頭的嘴,就說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錦兒也讓他這樣親過,當時心裏很不舒服,覺得無緣無故吃了虧。因而這時聽得春雨的話,頗有深獲我心之快。
“你也看出來了,他這個沒出息的毛病,若是能改掉,真正功德無量。”錦兒很起勁地問,“他依了你沒有呢?”
“自然依了我。”
“你也依了他?”
這是隨嘴一句話,在春雨聽來,便有明知故問的意味,停了一下方始開口:“你別笑我不識廉恥!我也是好好想過的,剛開智識的人,混在脂粉堆裏,又有老太太在上頭護著。你倒想,還不是盡著他的性子胡鬧?不懂這件事便罷,一懂了誰能管得住他?隻怕要不了一兩年就會得童子癆。我是識得輕重,心想太太、震二奶奶把老太太的命根子托給我,我能隻顧自己的清高,不顧他心裏是怎麼在想?我也想到頭了,橫豎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樣,我自己覺得很值得,很對得住太太跟震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