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還有這番深心,這番大道理!錦兒心想,誰要隻當她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看,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笑道:“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啊?我比你大四歲,還不懂怎麼拿自己的身子,拘住人家的心。”
一句無心的話,立刻使得春雨臉上發燒,原來她並非處子,早就為她的一個在海鹽腔班子裏唱小旦的表兄偷上手了。所以聽得錦兒的話,以為意存諷刺,轉念又想,自己的秘密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知道,錦兒從何得知?於是定定心答道:“我也隻是這麼癡心妄想,到底還不知道拘得住拘不住他的心。”
這卻也是錦兒關心的一件事,隨即問道:“那麼,你看呢?你自己總知道吧,他是真的一句聽你的話呢,還是假的依你?”
“照眼前看,倒是說話算話。往後就難說了。”
錦兒點點頭說:“本來,這件事也要打兩方麵來看,隻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個人哪裏就胡鬧得起來?”
“正就是這話。”春雨停了一會兒說,“不過,這話,我可不能說。”
“當然!當然!有人會說。”錦兒很滿意地說,“今晚上沒有白來。你明兒還要起早,睡去吧!”說著,已站起身來。
“等等!”春雨一麵說,一麵已轉身疾步而去。
錦兒不知她要做什麼,隻能站在那裏等候,不一會兒,隻見春雨去而複回,將一個手巾包遞到她手裏。捏一捏是軟軟的一本書,心知便是那本春冊。隻是另外圓鼓鼓的一個小罐子,就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了。
“那本害人的玩意,請你帶回去。還有一罐擦臉的東西,我也叫不上名兒來,那天我到老太太那裏去,她正好在開箱子,老太太順手把這罐給了我了,說能保養皮膚,冬天用最好。”
“我知道,”錦兒很高興地說,“那是西洋進貢來的膏子,貴重得很呢!你留著自己用吧。”
“不!”春雨答說,“我也不能一個人用,一打開來,你舀一點、他舀一點,不用三天就光了。倒不如送給你,起碼可以用一冬天。”
“你這麼說,我可就老實不客氣了。多謝,多謝!”
錦兒笑嘻嘻地走了,愈覺得這一趟沒有白來。
聽完錦兒的話,震二奶奶沉吟著,拿支象牙簽剔牙,不斷地齜牙吸氣,好久都不作聲。
錦兒知道,遇見這種樣子,就是她有很要緊的事在盤算,也許得要好半天的工夫。不必擾亂她,管自己悄悄溜開。
“你別走!”震二奶奶說,“我有話跟你說。”
錦兒便站住腳,拿震二奶奶的茶去續上了開水,自己也捧了杯茶,在她身旁一張矮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春雨今年多大?”
“不是十七嗎?”
“大五歲!”震二奶奶說,“略微嫌大了一點兒。”
明知她是拿春雨跟芹官的年齡作比,錦兒卻故作不解地問:“二奶奶倒是說什麼呀?”
“春雨是個角色!”震二奶奶說,“你以後在她麵前說話要小心。”
錦兒心裏一跳,“怎麼啦?”她問,“我可不知道說什麼話要小心。”
“還不是咱們自己的事嗎?”震二奶奶說,“她的心可比你又細又深,又會籠絡,你別小看她了。”她忽又說道,“我這話你隻放在肚子裏。走!上太太屋裏去。”
有兩句話,是馬夫人入耳如雷,再也忘不了的,這兩句話,一則以懼:“要不了一兩年就會得童子癆。”一則以喜:“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
“天可憐見!”馬夫人噙著淚在笑,“有這麼教人為難,怎麼樣也想不出好法子的事,就偏偏有這麼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讓咱們碰上了。真正是祖宗有德!”
將芹官關在中門以內不放出去,確是件教人為難的事。此中的利害得失,連曹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曾跟曹頫說道:“我也不是不明白,男孩子應該到外麵闖一闖,見一見世麵,將來才有出息。不過我家不比別家,他爺爺就這麼一條根,這條根上又係著我跟他娘的兩條命。萬一闖出事來,我們祖孫三代都完了。我的日子不多,三年、五年,等我一伸腿去了,由著他去闖,反正我是眼不見為淨了。眼前,可不能讓我成天把顆心懸著,我得看著他,日子才過得下去。如果天倒不收我這個老廢物,居然三五年還不死,到了該他進京當差的年歲,聖命難違,我自然也隻好死心塌地。”
這話是前年四月裏,芹官過十歲生日時所說的。包衣子弟十六歲進京到內務府當差,曹老太太的意思,已經很明白,要留芹官到那時候,才能從中門之內放出來。反正隻有六年的工夫,不必跟她去爭。可是這六年正當發育,“女大十八變”就在這時候,男孩子開智識成人,也在這時候。如何把這六年工夫平平穩穩地度過去,不出麻煩,是馬夫人一直想不出好辦法的一大隱憂。
如今,這個隱憂少說也解消了一半,所以內心激動不已。“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說,“人家是這樣子掏心掏肺待人,咱們也不能不格外看待。而況,往後還要她多費心思在芹官身上,說句老實話,也宜乎想個法子,籠絡籠絡。”
“太太說得是!”震二奶奶很謹慎地問,“可不知道太太心裏有了打算沒有?”
“我在想,”馬夫人徐徐說道,“人家到底也是黃花閨女,能這樣拿她自己的身子拘住芹官的心,自然也是有貪圖的,索性就把名分給了她,好教她死心塌地。你看呢,鳳英?”
馬夫人對震二奶奶是兩個稱呼,當著親族下人麵前用“官稱”,私底下隻當在娘家喚內侄女。用到這個稱呼,就意味著是關起門來說話,無事不可談了。
“太太見得是!春雨確是有這個貪圖,其實也不算過分。不過,如今到底還不到挑明的時候,倘說十二歲就有個人在房裏,且不說四叔那裏通不過,傳出去也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