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雞毛六(1 / 3)

杏花村遭此劫數,準確地說是茂響遭此劫難,完全出乎杏花村人的意料,不僅以木琴為首的杏花村領導班子目瞪口呆,全體村民們也是大驚失色,更別提已惶惶如喪家之犬的茂響爺倆了。

正月十六那天上午,也就是木琴走後的一、兩個時辰,茂響爺倆站在石子場辦公室門前,心情順暢地看著幾個人正在屋前空場裏懸掛著一串串的加長鞭炮,整個石子場內煞白刺眼一片,全是潔白的石粉麵子妝扮出的結果。

茂響站在場子裏,腦殼兒裏時時浮現出到東北謀生時,自己孤獨佇立於漫天大雪飄搖而下的山川雪原裏的情景,周邊盡是銀白色,白得耀眼,白得幹淨,白得連自己都融化在了虛無縹緲之中,失去了軀殼,失去了情感,失去了靈魂,僅剩了漫無邊際的皚皚銀色,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茂響,沒有消融於這銀白的色調裏,他的軀殼還在,魁梧的臂膀和紅潤的臉龐上抖動著厚得掉渣兒的自負與得意,他的情感還在,維係著金錢與親情的那條看不見的繩索,依舊緊緊攥在了他的手心裏,絲毫沒有鬆動過,也從沒想放手過,他的靈魂還在,那條牢牢捆綁著金錢與親情的繩索,就是他的靈魂,就是他賴以生存奮鬥的根本所在。

幾十掛大鞭依次排成兩行,分列於屋前那條貨車行人穿梭不息的寬闊山路兩旁,紅豔的鞭炮紙,在四周煞白的石粉麵子映襯下,顯得愈發豔紅醒目,就如一串串辛辣的幹椒,或是一條條筆直垂下的紅絲綢帶,在這個尚還陰冷的冬日裏,靜靜地等待著自身的爆燃與飛舞。

茂響是有意要在石子場開業一周年之際,搞個熱烈的慶祝儀式,以此向曾侮辱過遺棄過自己的杏花村人示威,在此之前,他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滿月和杏仔,是想叫倆人替自己多尋思些新鮮的花樣,把慶祝場麵弄得越大越熱鬧了才好,他的想法,立即遭到了滿月和杏仔的反對。

杏仔說,咱的石子場本就太紮眼,還有些人沒沾上點兒好處反倒跟著遭了殃,越是這個時候,咱就得夾起尾巴做人,多想著給村人些益處,少張揚炫耀,場子才能開得長久一些呢?

滿月也讚同杏仔的話,幾年來,滿月有過大喜大悲的經曆,從與茂響的美滿結合,到茂響的失意流浪,再到茂響的東山再起,滿月也隨之經曆過忘乎所以的幸福、委曲求全的冷落和財大氣粗的愜意,種種大起大落的喜憂,讓滿月悟出了一個做人的道理,那就是,人不管邁到了那截坎兒上,萬不可過分出格了,得意處,要收斂著些,失意處,要忍耐著些,這才是過日月最緊要的訣竅,啥時都不敢忘了呢?

因了滿月和杏仔的反對,原本想搞個前無先例後難效仿儀式的茂響,不得不一再地簡化著自己思謀已久的慶祝方式,到了最後,僅剩了大放鞭炮和擺席犒賞員工兩項內容了。

好容易靠到了中午十一點鍾,豔紅的鞭炮早已懸掛在白石粉裏多時了,夥房裏也已飄出了令人饞涎欲滴的肉香,茂響用勁兒地扯開喉嚨,大聲喊道,點鞭啦!隨著他的一聲吆喝,幾十支大鞭依次點燃,頓時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爆響,茂響石子場的周年慶典儀式,已正式開場。

就在鞭聲轟鳴彩紙橫飛的當口兒,石子場大門外出人意料地駛進了一輛吉普車,戛然停在了場辦公室門前,茂響還以為,是哪路的客戶前來洽談業務,碰巧趕上了自家慶祝儀式呐,他立馬就迎了上去,誰知,從車上下來了四、五個陌生麵孔的人。

這幾個人緊繃著臉麵,一疊聲地喊叫道,誰是這兒的頭兒哦,快點過來,有事要問呢?

茂響心裏頓起一絲不祥之兆,他機敏地回道,這兒的頭兒不在,出遠門哩,你們找他有事麼。

有人又問道,誰是暫時管事的呀。

茂響越看越不對勁兒,便依舊哄他道,臨時管事的人也出門哩,到山外走親去了呀,你有啥事,就講嘛,等頭兒回來時,俺們給傳話就是。

其中一人從黑皮包裏掏出了一張蓋有紅公章的紙,對了茂響道,有人舉報,這個石子場沒有審批手續,屬於非法占用國家土地,非法開采國家礦產,被依法取締查封了,從現在起,所有機器全停下來,所有人員也不得再動礦石一指頭,你們趕緊到山外去,把這兒的頭兒尋回來,接受公家調查處理,說罷,他就帶著隨來的人開始斷電閘,朝機器設備上貼封條,還把辦公室裏的抽屜和櫥櫃都封上了。

茂響的眼珠子都綠了,但是,他依舊沒敢承認自己就是場子主人,在沒弄清楚這夥人的來路和意圖之前,他也沒敢趨前查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來人東竄西跑地貼這兒封那兒的。

忙活了大半天後,待所有該封該貼的地方全都粘上了白紙條子後,那個亮公文的人說道,凡是有封條的地方,誰人都不得動哦,誰要是動了,就是觸犯了法律,就要上銬子蹲牢房的,叫你們頭兒明天就去縣土地管理局,接受調查處理,要是躲著不去的話,一切後果自負,到時,別怪我們沒講清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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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幾個人又鑽進車裏,吉普車卷起一陣霧一般的石粉麵子,轟鳴著駛出了石子場,奔向了出山的那條大路。

茂響已是傻了,他木然地呆立在場子裏,僵直的身軀如一截幹枯得快要腐朽了的樹樁子,僵硬的表情,麻木的肢體,黯然的神色,各種跡象無不表明,茂響已是到了垂垂老矣奄奄待斃的時辰了,唯有那雙厚眼皮兀自在機械地眨巴著,讓人相信,茂響還沒有倒氣兒,還沒能成為死人。

這時,滿月已經被嚇得哭泣起來,紛飛的淚滴如秋後暮雨,塗滿了那張蒼白的臉頰,她一個勁兒地自言自語道,這可咋辦好,這可咋辦好哦,我的命咋就這麼苦喔,才熬上了好日子,就這麼給毀哩,叫我可咋活喲。

杏仔擔驚地對死人般的茂響道,爹,咱的場子真沒辦手續麼,咱用的是荒山,沒占用土地呀,這個本本還真就這麼重要麼。

茂響吧嘰了幾下嘴巴,說道,我也不知呢?哪想過開采咱自己山上的石頭,還要辦啥手續呀,那些合夥經營的人,誰也沒提起過,他們在外邊辦的石子場裏,肯定也沒有那種本本,真是奇了怪哩,咋兒咱在自己的山窩子裏開采,就非得要辦理呐,必定是有人眼紅咱,就暗處使了絆腿,想毀了咱的基業呢?杏仔,你使勁兒想想,到底是誰跟咱過不去的,要是叫咱查了出來,我宋茂響不把他家的屋笆拆嘍,祖墳扒嘍,算是沒來世上走這遭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