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卻仍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她暗想難不成謝錦衣是為元鳶的事情而來的,可他們是祖孫,就算她做了什麼謝錦衣一時氣憤也罷了,斷不可能真的與她翻臉。
想到這兒,謝家老太太跟吃了定心丸般又恢複了笑臉。她知道自己今日沒同他商量便派人去了他院子裏委實是掃了他的麵子,待會兒與他好生說道一番也便過去了。
她正欲開口同他緩和氣氛,謝錦衣卻望著她笑了,涼薄又嘲諷。
“你不會害我,所以就去害了別人?”謝錦衣唇角的嘲諷加深,眼神卻冷厲下來,“別人就沒有父母親人,別人家的女兒就活該讓你糟踐?”
幾句話讓謝家老太太嗔目結舌,她臉上慢慢湧出血色,卻又急著辯駁:“你,我……我不過是送了碗湯藥,最多不能有孕而已,你這話簡直說得像我謀人性命一般。”
謝家
老太太越說越氣悶,如今連這個孫兒都要為別的女人來教訓她了!
“最多不能孕而已?”謝錦衣撫額長笑,“在你眼裏,這關乎女子終身之事就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值得你這樣處心積慮地去害她?”
他們現在的行徑和當年的元家又有什麼區別?
他那失望的眼神讓謝家老太太躲閃了一下,又強勢地開口:“你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你要為了她來質問你的祖母?你的孝義倫常呢!”
老太太越想越氣:“她是個什麼人?不過是當初背信棄義退了你婚約,在咱們謝家危難之際落井下石的女人!是她有負於你,你如今反倒為了她來同你的祖母急頭白臉了!”
謝錦衣道: “她如何對我,那也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老太太震驚地看著他,左手扶在椅子上,險些沒有站穩:“難不成她那樣對你,你還忘不了她?你難道就看不清她究竟是個什麼人麼?她是在利用你、欺騙你,那樣一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好的?你怎麼能這麼糊塗啊!”
謝錦衣淡淡地道: “騙就騙吧。”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讓謝家老太太剩下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她抬起頭似是不敢相信地看著謝錦衣:“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謝錦衣的臉上半點玩笑的意味都沒有。
“你是陛下親點的禦前都點檢,前途無量,自是有潑天的榮華。而那元家二姑娘是個什麼人,她哪裏配得上你?你和她糾纏不清隻會平白惹得陛下猜疑你,或是旁人參你一個私德有虧,你又該如何收場?”老太太拍著桌子,激動不已。
謝錦衣不以為意:“別人怎麼看是別人的事,那些虛名對我來說一文不值,我要怎麼做事我自有論斷。”
“若今日她因你的藥落了病根,我娶她。”
老太太急了:“荒唐!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娶她做妾,日後就別進咱們謝家的祠堂了!”
謝錦衣語氣平淡:“我不納妾。”
老太太一怔,沒回味過來他話裏的意思,而謝錦衣也沒再說什麼直接轉身走了。
不是妾還能是什麼?
小雨淅淅,很快
彙入街上上的水窪裏。
十一撐著油紙傘,安靜地跟在謝錦衣身後。傘柄上掛著的紅纓卷在風裏,連帶著謝錦衣的衣擺也往後掠過。
行至臥房時,謝錦衣輕輕推開房門,目光投向內裏的床榻,看著臥在其上的人安穩地睡著,他稍稍放鬆。
腳步聲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到熟睡的人。謝錦衣在床榻旁坐下,靜靜地看著元鳶。
服了藥她的臉色緩和了不少,原本蹙緊的眉頭也鬆開,唇瓣上咬出的血痕卻淺淡可見。她太過清瘦,仿佛雪團堆成的人,輕輕一碰就容易消融在指尖的溫度。
榻上的人忽地張了張唇,破碎的囈語輕輕響起,搭在榻沿的手無意識地動了動,像在尋找什麼。
聲音太輕,謝錦衣沒有聽清,擔心她是哪裏難受,他便俯下身子貼近她的唇。
濕熱的氣息撲在他的耳側: “阿錦……”
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消退,謝錦衣搭在膝蓋上的手收驟然緊。
“阿錦,對不起……”
榻上的元鳶仍舊昏睡著,語調悲傷,喃喃地重複著“對不起”。
謝錦衣一直維持著彎腰的動作,直到一片柔軟碰上他的手背。他僵硬地低下頭,元鳶的手輕輕地向他靠攏,如同小時候做錯了事向他討好一般。
僵持了一會兒,謝錦衣問她: “為何要說對不起?”
元鳶,你是在後悔當年之事,還是為今日之事?
謝錦衣忽地有些想笑,人為何總是這樣,千方百計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然後信以為真?可到現在他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
直到那聲哽咽的“阿錦”又一次響起,謝錦衣閉了閉眼,握住她的手:“我在。”
他伸手觸上她的麵頰:“疼麼?”聲音太輕,幾乎隻要他自己能聽清。
指尖是她的溫度,柔軟又熟悉。謝錦衣的目光放緩,隨之而來的卻是自責。是他強留下她的,甚至用元鸝姐的下落來要挾她,結果呢?差一點就讓她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
他不是想折磨她的,不是的。
可他們之間好像隻剩下互相折磨了。
細微的嚶嚀從唇齒逸出,與他交握的手指微動,謝錦衣在她醒
之前鬆開了手,坐直身子,仿佛剛剛所有的動容都是一場錯覺。
元鳶緩緩睜了眼,入目是青蘿帳上垂下的珠子,再往外是站在榻沿的謝錦衣。
她迷茫地看著他:“你怎麼在這兒?”
謝錦衣跳過了她的問話:“可還有哪裏難受?”
難得見他這麼好言好語地關心自己,元鳶頗有些不習慣:“我沒什麼事,睡了一覺就好了。”
除了身子發軟,確實也沒有何處不適了。
趴在墊子上睡覺的阿黃跳了下來,搖著尾巴走到桌子腿旁,仰頭看著元鳶,隨即盤起兩條前腿躺了下去。
元鳶輕笑:“阿黃是不是餓了?”
謝錦衣道:“剛喂過。”
元鳶驚訝地眨了眨眼:“是你喂的麼?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它呢。”
謝錦衣接話:“談不上喜歡或者討厭,你養的就養著吧。”
元鳶尷尬地笑了笑,這確實很像他的作風,無所謂喜歡還是不喜歡。
謝錦衣忽地開口:“我去找過我祖母了,今日之事,是我謝家對不起你。”
元鳶看向他:“你……”
她想問他有沒有同他祖母為難,可她又覺得他現在不可能為了她去這樣的事,剩下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謝錦衣似乎也沒有想過她回答:“日後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你不用擔心。”
元鳶“嗯”了一聲,其實她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做。任何一個人恐怕都不會那麼輕易地去原諒傷害過自己家人的人。
哪怕當初退婚不是她的本意,可她已經那樣做了,是再怎麼樣也沒法改變的事實。
屋裏又安靜下來,元鳶將目光放到趴在桌子腿旁的阿黃身上。
“想吃什麼?”謝錦衣又添了一句,“我讓廚房去給你做。”
從昏迷到現在元鳶還什麼都沒有吃過,可她這會兒還不餓,也可能是喝藥傷了胃口。
她搖頭:“不用麻煩了。”
“我沒覺得麻煩。”
他從不覺得與她有關的事情是麻煩,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明明是最普通的一句話,卻讓元鳶心頭泛酸,她鼓足勇氣問他:“我能知道大夫怎麼說麼?”
她沒有挑
明,可謝錦衣知道她指的是絕嗣湯的事情。
謝錦衣看出她的緊張,回她:“沒事的,大夫說隻要好好調養會好的。”
話雖如此,可元鳶知道他的語氣越是溫和,越是證明他在安慰她。
一時間元鳶不知道該做何感想,她側過臉,散亂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她安靜地躺著,沒有再去追問,也沒有去思考謝錦衣這句話是在安撫她,還是她真的沒事。以她現在的身份,兒女福分都是奢望。
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法在父母膝下承歡,又何來心思去想別的。
可想到也許那碗絕嗣湯真的剝奪了她懷有身孕的可能,她怎麼也沒法開口。
謝錦衣看著她黯淡的眼神:“別胡思亂想。”
元鳶收斂情緒,可她現在很累,隻想好好睡一覺:“我有些乏了。”
屋裏沒有動靜,床榻旁的人還未走。元鳶閉著眼,搭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握緊了被褥。為什麼不能讓她一個人冷靜一會兒?哪怕最後是最壞的結果,她也沒有想過去怪任何人。
她隻是想一個人冷靜一下罷了,連這個要求都不能滿足她麼?
陰影投映在謝錦衣的背後,銀冠散開的光暈模糊了他的眸光。
良久,他道:“若你有什麼事,我自會娶你。”
淺淺淡淡的幾個字卻猶如重錘敲打在元鳶的心頭,是她聽錯了,還是謝錦衣說錯了?可他的聲音就在耳邊,而他也在她的身旁,真真切切地存在。
謝錦衣沒說話,靜靜地等著她的回答。
元鳶怔怔地抬眼看著他,他為什麼突然要說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