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史文恭無動於衷,又衝潘小園誠懇說道:“夫人,下官這一行沒做錯什麼吧?——完全是聽夫人命令行事,沒有半點違拗,無愧於東京城的父老鄉親。還請夫人替、替下官說句話!”
對潘小園說的這番話,話裏也暗含著威脅的意思:若是要就此將他棄子不管,這事將來傳到東京城去,立刻就能牽扯出她與金軍參謀裏勾外連的黑料來。
史文恭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問:“原來秦中丞所作所為,全都出自六娘子授意?”
一人做事一人當。也知道他就看出來了,不過是問個態度而已。
挺胸抬頭:“是,怎麼了?”
“那麼敢問娘子,你這幾日的精心謀劃,是……是逼我像方才那樣動手表態呢,還是……真的想置我於死地呢?”
對她來說,這兩者不過是方案甲乙的區別。倘若他是真正忠心於兀術,多半會束手就縛,期待日後能證得清白,那麼就算死了也不冤;但凡他有半分不臣之心,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亮刀子了。隻是這刀子亮得太利太快,刺得她眼生痛。
然而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澀著嗓子回道:“……自然是前、前者。”
秦檜希望升騰,眼見潘小園替他接了這個鍋,恨不得給她磕頭。
“多謝夫人體諒……”
頭沒磕下去,眼前一雙帶血點子的皮靴。秦檜惶然抬頭。
史文恭似笑非笑:“你起來吧。你一心為六娘子辦事,忠心可嘉,不失為人中之傑,史某佩服之至。她既慧眼識了你,也是你這輩子的運氣。”
秦檜喜出望外。眼下明顯史文恭控製局麵。這人又明顯是個薄情寡義的角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倘若他能“不計前嫌”,認識到他秦檜的價值,那麼今日這番驚嚇就沒白受。
趕緊謙虛:“不敢當,不敢當,再傑也傑不過史參謀……”
史文恭輕輕一笑。伸手似要扶秦檜起來。轉眼間,掌心翻動,輕輕一推。
秦檜的聲音猛然啞了。弓彎的後背上,緩緩露出一個刀尖。隨後身子一歪,跌落在起伏的野草叢中。
潘小園掩著嘴,連驚叫都叫不出來了。兩個親兵走上前來,熟練地將秦檜的屍身拖走,和方才被殺那些人並列一處。
史文恭將她拉遠了些,旁若無人地輕聲解釋:“娘子養了一條毒蛇。眼下也許能解你燃眉之急,但隻怕日後反咬你一口。小人擅自做主,娘子莫怪。”
她不知是該如釋重負,還是該譴責,還是該表示感激。但是……
“你、你殺了宋使……”
再看一眼不遠處的兀術。就連方才指責秦檜之時,四太子也沒想過殺他來安撫史文恭。傷人使節,不就等於直接宣戰!
烈日濃濃。密密麻麻的常勝軍兵陣列四周。兀術被綁在一側,陰鷙的眼神從一頭掃到另一頭,忽然開口:“潘夫人,小美人,現在你知道,到底是誰有意講和,又是誰急於開戰了吧!”
兀術也不是草包。史文恭在軍營裏呼風喚雨,卻因著某種捉摸不定的原因,隻對她一個人俯首帖耳。事已至此,若還瞧不出這一點,他幹脆直接回到長白山打獵去。
同時後悔不迭。當初為什麼沒對這個史文恭的背景審查得再嚴些!
潘小園深深呼吸幾口。本來對秦檜就沒什麼深情厚誼。再說,秦檜也算是一半咎由自取。誰讓他毒牙露得太多太急,非要對史文恭斬盡殺絕呢?
鎮定開口:“嗯,若是需要……需要將秦中丞編造一個暴疾而亡,我、我可以幫忙支吾。”
兀術冷笑:“宋人個個精明,單憑城裏一個宗澤,你以為支吾得過去?呼延灼的死,你又如何支吾?潘夫人,小王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說服史文恭把我放了,我今日便修書回京,請封他做諸衛上將軍,常勝軍全部劃歸他管轄,以補今日之過。至於秦中丞,這滿地的屍首裏隨便挑一個,說他酒後失德,尋釁滋事,不慎失手傷了宋使,已被我就地正`法。小王願意積極補過,退軍三十裏,以表誠意悔意。史參謀!你若答應,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往後隻會加倍倚仗於你。你若是……為了討好這個宋人女子而一意孤行,等消息傳到上京,你隻怕早晚難逃一死。你好好想想!”
刀架在脖子上,身邊全是虎視眈眈的“叛軍”,還能不慌不忙地剖析利弊、討價還價,不得不佩服兀術的膽色。
不由得又看了看史文恭,心偷偷跳得快了起來。這份價碼不可謂不優厚。
恰好史文恭也朝她看過來,神色依然是從容帶笑:“還真是難決斷呢。娘子怎麼看?”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處境比兀術也好不到哪去。三十萬陌生的軍隊將自己圍在荒野,東京城頭模糊看不清,就連午後的驕陽,也突然隱到了薄薄的紗雲後麵,連一點溫度也不舍得施與她。
前程小命全懸在眼前人的手裏。他這是什麼意思,考較她麼?
不動聲色整整袖口,衣襟褶子拉平,裙角沾了幾滴血,沒辦法,隻能任它去。
“我若要你徹底反出大金,把這位四太子給我解送進東京城呢?”
史文恭眉目微揚,嘴角挑起一笑。
“隻要娘子一句話。”
她驚愕,“什……什麼?”
“隻要娘子一句話。”
本能地不信。方才那句話不過是獅子大開口。天上哪有掉餡餅之事。就算有,這餡餅太大太重,怕不能給她砸死。
她笑笑,改口:“我隨口說說而已。軍隊是你的,刀在你手裏。要何去何從,遵從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