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自己開個玩笑,難道還能當真。她有自知之明。江湖險惡,若史文恭真是那種為了博女人一笑而罔顧利弊的主兒,他早就投胎轉世並且長到嶽飛那麼大了。
清清嗓子,再重複一遍:“今日這番場合,你難道不是已事先準備演練過了?想必早有安排,我何必多嘴,但求遵從你心,別讓……別讓旁人失望。”
史文恭笑道:“娘子莫要妄自菲薄。史某平生說謊無數,但既說過要償還你恩義,這句話從沒想過食言。”
一步步走開去,叫過幾個心腹親隨,一個個低聲吩咐過來。
不知他說了什麼。數十常勝軍首腦齊齊單膝跪下,叫道:“我等願為史將軍肝腦塗地,效忠到底!”
“再說一遍!”
“我等願為史將軍肝腦塗地,效忠到底!”
身後數萬軍兵齊聲跟進大吼,南腔北調的誓言響成一片,驚起樹上無數老鴉。
史文恭正色道:“即便我讓你們反出大金呢?”
“那便反!”
回音蕩蕩,經久不息。兀術麵色駭然,驟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錯誤,絕望地閉了眼。
史文恭冷靜命令:“通知各營,將金國隼旗收繳燒掉,換回常勝軍狼旗。將四太子綁了,裝進囚車,解送東京城。三位受傷的梁山朋友,一人贈兩匹馬、三斤金子,派二百人護衛,送他們回京。用不著寫信解釋,他們審一審四太子,便知始末。”
“得令!”
馬蹄聲疾,中軍營地立刻齊齊開始行動。潘小園看得眼花繚亂,如在夢中。想象這一囚車、三騎馬來到東京城下,裏麵的人怕不會嚇暈過去!忽而想笑,忽而想哭,忽然足邊踩到一個田鼠打出的小洞,腿軟一刻,竟而立不住腳。
身邊護著三五個常勝軍軍官,立刻給她輕飄飄扶起來,“娘子當心。”
態度十分恭謹,想必史文恭早有叮囑。
她忍不住拭淚,回頭深深幾個萬福:“你們……你們……”
其中一個生得隨和些的軍官笑道:“我本是遼東野人,被金兵屠戮家園,無路可去之際,才不得不投靠仇敵謀生。史將軍今日振臂一呼,我等企盼已久,敢有不從!”
史文恭分派已定,信步回到帳前,單薄的唇角漾起笑意:“娘子可滿意了?”
她茫然點頭,“今日多、多有得罪……”
“哪敢怪罪娘子。小人行止不當,致使娘子多有誤會,本是想等到議和結束,再送娘子一份大禮的。隻是眼下不得不提前行動。時機未到,不得不多殺了幾個人,驚嚇了娘子。”
“不、沒關係……”
“還要多謝娘子,讓我做了一直不太敢做的事。也算是……”
不等他說“報恩”兩個字,立刻接話:“兩清!從此之後,隻有我欠你的。今日之事,無以為報,今後……”
史文恭順杆子一爬,笑道:“那,小人便鬥膽向娘子討一樣謝禮了?”
果然還是不能對這人掉以輕心。她眉梢一揚,準備開始還價。
史文恭閉目尋思良久,似乎在腦海裏大加馳騁,最後才輕描淡寫地說:“想再吃一回娘子親手炒的銀杏果兒。”
眼神指著遠處火廚營帳,半是命令,半是請求,低聲笑道:“現在去給我做些?”
她點點頭,抑製不住的嘴唇微顫,想到數日之前,在東京城頭眺望敵兵鐵桶圍勢,周圍腳步人聲慌亂,想到楊誌、嶽飛的傷,想到那枝射進城壕的箭,簡直恍若隔世。倘若那時就知曉……
不知不覺眼已模糊。感到鼻尖一陣淡淡清香,帕子沾上臉,慢慢給她拭幹了眼角的淚。她沒躲。常勝軍裏多數不是漢人,禮法修養基本為零,也沒人覺得此舉多有不妥。
然而當史文恭又想伸手來挽她,還是一扭身避開,指著自己裙角上血跡,勉強笑道:“容我回去……換件衣裳……”
這當口還關心自己儀容,不像是她的作風。天上掉的餡餅砸她不暈,還真是矜持得讓人心惱。
無奈一笑,朝身邊親兵使個眼色,“送她回後方營帳休息壓驚。”
她走沒兩步,回頭一瞥,又微有疑惑。
“送一輛囚車、三個傷員——用不著這麼多人吧?打出狼旗,也……未免會讓人誤會。你若擔心城上守軍生疑,我可以隨著一起去,畢竟幽州一戰,梁山傷亡不少,我可以幫你……擔保一下。”
“這個不急。娘子隻管休息。”
“我不累!”
“娘子若想觀瞻軍容。我常勝軍共分八營,其中精兵三萬馬軍,鄉兵十萬步軍,後勤十五萬,弩機、火炮營各一萬。眼下分兵環圍東京,在這個營地附近的人馬約有六萬。娘子若有興趣,除了藏存火藥之處,可以隨意走動參觀。”
剛撿了人家一個大餡餅,不太好再得寸進尺,隻能表示妥協。眼看兀術的囚車朝著東京城方向駛出去了。常勝軍卻沒見消停。在史文恭的低聲命令下,一道道狼旗舒展開來,戰馬嘶鳴,一大片營帳旋而收起,帶起一片塵煙。俄而地麵震動,響聲隆隆,百門巨炮被慢慢推過荒野,後麵跟著一隊隊整齊的輜重兵,隨風飄來輕微的硝石硫磺味道。
她徹底生疑,回頭問身邊那個自稱“遼東野人”的常勝軍官:“這是要去哪兒?”
對方一臉卑微:“我等隻聽史將軍調遣。”
甩開他,徑直跑到史文恭跟前,指著緩緩移動的大軍,一字一字問道:“這是要去哪兒?”
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微笑:“方才娘子要求小人反出大金、解送四太子,我可是一樣不差的做到了。”
“那現在呢?”
史文恭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轉身對幾個高級將領朗聲吩咐:“傳我號令,遊騎歸營,火炮就位。今晚月上時分,開始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