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心結(1 / 3)

常勝軍將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對這第一個命令反響並不太熱烈。史文恭出讓兵權, 畢竟也間接成了三十萬人的救命恩人, 況且全軍上下, 算是蒙他一手訓練到現在的水準, 如何肯立刻翻臉?

常勝軍一日之內兩易其主, 軍隊意誌前所未有的不堅定。

潘小園臉一沉:“方才一個個對天發誓, 聽我號令的都是誰?”

選幾個自己能記住的名字,直接攤派:“蕭和尚奴,高小醜,崔狗子聽令, 把史文恭拿下!”

三人愁眉苦臉圍上來。高小醜其實一點不醜, 硬朗的國字臉上一臉為難:“史將軍, 對不住, 休怪。”

旁人或許不知她心思,但史文恭如何不明白, 她這是明晃晃的要立威。“拿下史文恭”便是常勝軍對新領袖的投名狀。

情有可原,就是忒狠了些。和他當初殺郭藥師是一個路數。

報應不爽。

歎口氣,順從地任他們拿住,找出副鋼銬銬住,押回本營,威嚴掃地。

潘小園終於徹底放心。全身一陣冷一陣熱,力氣再撐不住,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蕭和尚奴一把扶住。

棉線一層層解開, 竹筒裏的炸藥一股股倒出來,倒進盛滿水的大銅缸裏。黑煙彌漫,刺鼻的味道慢慢散去。隨後又有人飛奔去清理火藥庫中的殘存藥粉。等最後一枚炸藥筒處理掉,常勝軍人人如釋重負,歡聲一片。

她攥緊手中鐵牌和鑰匙。隻覺得疲憊不堪。全身重量突然輕了許多,又是頭重腳輕,走兩步,便跌在地上,突然便想一睡不起來了。

隱約聽幾人叫道:“去喚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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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便醒了。覺出自己在中軍帳裏,倚在一塊羊皮上。右手手心的灼傷已經被上藥包紮,一掌清涼。

手腕上讓人搭著脈,身上蓋著那件讓自己丟在地上的水綠披風——依然帶著泥灰,一群大男人能想著把這衣服撿回來,已經算很盡力了,沒人想起來給她撣撣。

“軍醫”是個身強體壯的契丹人,看樣子診病之餘,也沒少抄家夥上陣打仗。他神色輕鬆,轉頭朝旁邊說道:“夫人隻是疲累驚悸,並無病患,腹中胎兒也無大礙,隻要休息便好。各位盡可放心。”

潘小園:“……”

眼看周圍一圈軍官漢子都神色複雜地看著自己,臉蛋上湧出一點紅,小聲抗議:“哪有什麼胎兒……這人不專業……換一個……”

契丹軍醫麵露不悅之色:“在下是中京大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曾去蕭元妃府上出過診的,如何便不專業了?”

周圍一圈常勝軍將官麵麵相覷,神色更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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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軍醫信誓旦旦,說是才一月有餘,屬於剛剛能被診斷出來的時刻。潘小園算算日子,認命。

還好周圍都是少數民族同胞,民風粗放之下,也沒覺得有多難為情。略略休息一番,喝了一碗糖水,就精神抖擻的起來辦正事。

三十萬軍隊在等她號令。可自己完全沒有調度軍隊的經驗。盡管跟武鬆、嶽飛、林衝這些兄弟們隨軍日久,也葉公好龍地試著學習過他們的軍事技能,但畢竟毫無實踐,此時兩眼一抹黑。

第一反應是想叫史文恭來問。但若真的事事依仗他,新交割的兵權成笑話了。

必須自力更生,才能讓人信服。腦子裏飛快過了一遍讀過的所有典故,孫子兵法完全背不來,隻想到劉邦的“約法三章”。要來軍隊花名冊,命將百夫長以上軍銜的都叫到中軍營帳跟前,簡短訓了個話:“史將軍已將兵牌出讓與我,這大家都已知了。此前幾日咱們立場不同,誰也談不上冒犯誰。縱有不愉快之事,我不追究,也請各位不要再追究。眼下各營秩序良好,還要多謝大夥抬愛維持。”

言多必失。說幾句,用心觀察眾人神情,見多數人在點頭,才繼續道:“常勝軍的軍法如何,容我日後慢慢熟悉。今日我隻加一條:不得侵擾平民。非戰鬥時刻,殺人抵命,偷盜、傷人各抵其罪。至於糧草盤纏,諸位不用憂心。”

知道常勝軍後方薄弱,補給空虛,一路行軍,必然伴隨著一路擄掠。也知道常勝軍身為雇傭兵,忠君愛國不能當飯吃。因此加上最後一句,表明領導班子換了以後,不會餓著大家。

她自己說話中氣不足。讓一個大嗓門的軍官喊遍全場。諸將官紛紛說:“謹遵夫人吩咐。”

但空口無憑的畢竟沒法讓人定心。想了想,讓人將搜查兀術的舊營帳,搬出來數萬兩金銀,命蕭和尚奴監督,以百人隊為單位賞賜各營。因炸藥犧牲的那個勇敢百夫長格外撫恤。攤到每隊頭上雖然不多,算是個小小見麵禮。

這一下眾人皆服,雀躍山呼潘夫人萬歲。

看看天色,已然全黑。吩咐各營休息戒備,第二天一早出發。

還有最後一件事。她叫人燒了壺茶,啜飲尋思良久,才叫道:“蕭和尚奴……嗯,蕭將軍……”

這人便是當初自稱“遼東野人”的那位——其實一點也不野,袍服齊整,發辮整潔,麵貌甚至有三分和藹可親。跟她有幾句話的緣分,名字又有趣,漢話又說得流利,屬於少數記得住的。因此她“□□”之後,對此人使喚稍微多些。

笑問:“史文恭監押在何處,帶我去見。”

史文恭安安靜靜歇在他自己的營帳裏。雙手依舊給銬著,用一條細鐵鏈拴在帳邊木柱上。但他似乎不以為意,坐在凳子上,軟布沾清油,慢慢擦他的鎧甲。

見她進來,看一眼,眼中現出微微懊惱的神色。

“娘子果然消瘦,怪我這幾日招待不周。”

讓蕭和尚奴拉個墊子,盤膝坐在他對麵,微微冷笑:“這是關心我呢,還是後悔沒能早些發覺我夾帶的玩具呢?”

史文恭搖搖頭,不答這話。

“娘子,在下有事相求。”

不等她答話,直接開口:“娘子若要解送我進東京城,原本應該應分,我也毫無怨言。但娘子若有惻隱之心,不妨在這裏直接把我殺了,給我一個體麵。你若不願下令,去隨便向誰討一把刀,丟進來便可。”

潘小園默然。聽他語音毫無波瀾,帶著一絲無動於衷的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這次欺負他欺負得太狠。幾乎是攥在手裏的勝利,讓她毀了個幹淨,並且幾乎可以肯定,他今生今世,再不會有如此的機緣。

也無心再諷刺他了。想一想,問:“你怎知我要將你解送東京城?”

史文恭苦笑:“就憑我所作所為,還不夠一個剮麼?”

她忍不住笑:“那你更該去東京城看看。剮刑已讓我們廢啦。”

史文恭意興闌珊的笑著搖搖頭:“娘子不恨我?”

她不說話。放在白天他下令攻城的時刻,的確恨不得將他食肉寢皮。以炸彈火藥威脅他的時候,也確實有過孤注一擲的想法,一了百了,一切皆休。但眼下一切塵埃落定,反倒生出憐憫蒼生的感覺。

恨這種情感,大抵發源於患得患失。恨被人奪走自己已有的,恨沒能擁有自己應得的。無欲無求之人是不會恨的。而如果擁有了世間的一切,那麼恨這個東西,多半就悄然從她的世界飄走了。

讓人把史文恭拿下監了,一是確保軍中諸將的絕對服從,二是杜絕他再耍花招的可能性。當時她身邊十萬斤火藥,離灰飛煙滅隻有一步之遙,哪有心思報複泄憤。

下令的那一刻,本來心裏緊繃著弦,史文恭若是再耍陰謀,她不介意立刻讓人把他殺了。但見了眾將官的踟躕反應,還是迅速調整了策略,隻是讓人將史文恭監押,並沒對他太不客氣。

更是隱隱意識到,史文恭之所以敢殺前任郭藥師,是因為他自己有接管軍隊、運籌帷幄的能力;她呢?連十八般兵器譜都背不全。若是拂逆“民意”,上來就給軍士們留下一個暴戾武斷的形象,以她自己幾乎為零的武力值,完全無法維係人心。萬一哪日被強悍之徒踢下了統帥之位,焉知不會被拿同樣的手段對付?

吩咐蕭和尚奴出去候著,帳內不留外人,溫言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會帶兵打仗,濫竽充數,又能糊弄到幾時?若真敢搞唯我獨尊,不是誤了三十萬軍兵的前程?常勝軍上下畢竟還都服你。你若願意,便還做我的軍前參謀,指揮權都還你。隻要你別像對付兀術四太子那樣對付我……”

史文恭漠然一笑。鎧甲擦得光亮,站起來,認認真真地掛回架子上。架子離他三尺遠,腕間鐵鏈拉得筆直。

“娘子麾下能人無數,願為你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何必要我一個反複無常的小人。六娘子,史文恭對你已沒用處了,你不必費心琢磨如何安置我。”

這句話說得比她以前聽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謙虛誠懇,沒一點油腔滑調的意思。她猛地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倘若自己現在拿一把刀,對準他心口直接捅進去,他多半是連躲都不會躲的。

臉微微一沉,說道:“又不是第一次混到一無所有了,怎麼這次倒自怨自艾個沒完了?”

史文恭沉默良久,才說:“這次是我罪有應得,不敢再奢求娘子相救。”

她搖搖頭。老狐狸宗澤的教誨一直記在心上,好人壞人都有他們的位置,沒必要過分追求“正義“的斬草除根。又想到,自己今日要是真的卸磨殺驢,“鳥盡弓藏”,倒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史文恭來說是應得的教訓;可這樣一來,不僅自己人品敗光,更是一個最壞胎教榜樣,以後生出來的孩子要是養成他這德性,那可真真麻煩。

思及此處,才想起來自己身上帶著個小武鬆。立時心情大好,笑逐顏開。隻願世界和諧,連帶著看史文恭都覺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史文恭哪猜得到她心裏頭天馬行空,隻是黯然說道:“是小人心裏話,娘子休要取笑。”

她跟著站起來,誠誠懇懇說:“史三郎,男子漢當建功立業,這想法一點沒錯。隻是你時運乖蹇,有時未免操之過急。你當時隨我去梁山,做下諸多極端之事,我開始不理解你的心思。後來盧員外回憶當時,跟我複述了你的一句話,我才有點明白。你對他說:‘我不過是想讓人瞧得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