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心結(2 / 3)

史文恭神色一動,隨即淡淡道:“隨口一說而已,娘子不提,我都不記得。”

她笑道:“嗯,隨口一提。”

一整日的驚心動魄、殫精竭慮,看著成百上千的麵孔隨自己而喜懼交替,讓她仿佛突然成熟事故了不少,有些事情便曲徑通幽地想明白了。

回想起來,史文恭這廝的所作所為,在別人眼裏也許是反複無常,也許是野心膨脹;但若他真的權欲熏心,為何不見他要求手下軍官俯首帖耳,也似乎並不熱衷於聽取吹捧諂媚?若他真的醉心榮華,為何不見他奢靡揮霍、劫掠斂財,甚至連腳上的皮靴都是褪色的舊物?

她想來想去,歸根結底,這人不過是在“讓人瞧得起”這五個字中掙紮而已。早年與恩師決裂,江湖上沒了容身之地,隻能斬斷世俗,劍走偏鋒。一朝不慎踩空,被沉重的自尊心一路拖到水底。見識了妖魔鬼怪,見識了光怪陸離。偶爾仰頭尋找天光,所見皆是扭曲變形,便慢慢忘了這世界本來的樣子。

但終究有個未曾受到墨色侵染的影子,她的聲音搭建出黑暗裏的桃源,讓他想起來,這世上原來還有仁義道德這麼一回事。

“一定要打敗所有人,才算讓人瞧得起麼?你把旁人都踩到腳底,他們還怎麼抬起頭來看你!你難道沒想過,有些人之所以受人敬仰,從來不是他做了什麼,而是他為什麼做。便是周老先生,在江湖上也不是百戰百勝。晚年與棋坪為伴,力氣拚不過七歲孩兒。但黑白兩道英豪,誰敢說他一句不是?還有……”

非要揭他傷疤,臉色一白,一拳擊在掛鎧甲的木架子上。震得她往後一縮。

“史某沒那麼高尚!娘子說的這些,我做不到!江湖上從來是隻認拳頭,我若是沒一身手段,誰人都能把我踩在腳底下!當年我實力不濟,被你們梁山眾俠如螻蟻般的‘招待’,誰把我放在眼裏!”

“我啊!”

自自然然的兩個字。重錘敲進心裏。潘小園倒不太明白了,他為什麼突然嘴角發顫?

“我一直瞧得起你啊。因為你是一代英傑,因為你身上有我一輩子學不來的本事。就算你輸過敗過也一樣。就算你……”

低一低頭,忽然捉住他銬在身前的雙手。史文恭臉色一白,本能地向後一縮。讓她不依不饒的抓住左手,用力握住。

“就算你傷過殘過也一樣。沒什麼丟人的。”

這兩年,從來都是左手藏在袖子裏,遮住旁人的眼光,輕易不敢露出,仿佛讓人窺見便是萬劫不複。眼下讓她大大方方拉起來,第一反應是羞愧欲死,脊背有如針紮,一顆顆汗珠滴下來。幾乎是哀求的,低聲叫道:“娘子……”

她充耳不聞,用力將那隻冰涼的殘手握了好一會兒,袖子裏滑出小鑰匙,哢的一聲,開了他手上的銬,連鐵鏈丟在地上。

“今日多有得罪。有件事忘記跟你商量。我討來常勝軍兵牌,隻是因為大宋需要抵禦外敵,而那外敵恰好也是常勝軍的仇人。若是能挺過這次,若是再不需要抵抗外侮,我也沒必要強迫一群契丹人為宋國賣命,你說是不是?”

史文恭真真切切的一怔,“你……”

她重重點頭,咬一咬唇,飛快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說一句話。

“娘子此話當真?”

聲音激動得微微顫。本以為自己身無分文之際,從衣服縫兒裏翻出幾文錢。

不答。給他最後一點點希望,不能太多。

“我給你一夜的時間。明早再來時,倘若你還在這兒,那便是答應跟我走。我沒什麼可給你的,隻能保證三件事。第一,我保證你的人身安全,與梁山的仇怨我來化解;第二,你可以不認皇帝,不用對任何人跪拜磕頭;第三,讓你堂堂正正的做人處事,從此沒人會再瞧你不起。”

說完,輕輕萬福道別,掀起簾子出帳。

一出門,吃一驚。明晃晃的火把下麵,隻見蕭和尚奴帶頭,十幾個常勝軍軍官神情忐忑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相互使個眼色,一齊作揖。

你一言我一語的吞吞吐吐:“那個、夫人……末將們有個不情之請……史將軍雖然得罪夫人,但我常勝軍上下,還是……還是缺他不得。我們商量了一下,這廂一起給他求個情……還望夫人、那個……高抬貴手,留他一條性命……”

說得恭敬惶恐,其實軍中首腦齊聚一堂,便有些聚眾要挾的意思。

潘小園趕緊還禮,剛想說:“我本來沒想殺他”,忽然心中一動。這些人是真正敬重史文恭的。雖說史文恭也許有收買人心的成分,但也做得漂亮。

不如順水推舟,給他們一個人情,讓大夥對自己心存感激。

一個小心計。故意皺起眉頭,語氣中雜了兩分小女人的蠻橫,說道:“你們也都看見了。我是東京城裏出來的宋人,他今日非要打我的城,我苦勸不聽……”

蕭和尚奴忙道:“這是早就製定的計劃,若論責任,末將們都有參與。今日既奉夫人為尊,我們便不敢再有二心。”頓一頓,有些生硬地繼續,“古有齊王……齊桓公不計前嫌啟用管仲,張遼歸降孫權後亦被重用,魏、魏征……在安史之亂以後……唐朝皇帝欣賞他的才能……”

越說越艱難。本來沒讀過什麼漢人的書,一群老粗軍官湊在一起,絞盡腦汁貢獻集體智慧,為了背熟這些曆史典故,白頭發提前長出來了。

潘小園拚命忍住笑,聽他張冠李戴的胡扯完畢,故意為難許久,才說:“既然你們都為他擔保……”

眾人麵露喜色。相貌英俊的高小醜連連揮手,說道:“擔保,擔保!絕對不讓他再做拂逆夫人之事。”

崔狗子更機靈,躬身笑道:“何況夫人今日診出喜事,咱們上下歡慶,更不宜殺人見血。所以……”

她終於被“說服”了,輕輕拍拍自己小腹,笑道:“那倒也是。就依你們的話,就當是給我的孩兒積德了。你們也開解開解史將軍,免得他鑽牛角尖。”

頓一頓,又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好生看守,別讓他做傻事。但他若要走,也別攔。”

眾軍官籲一口氣,喜形於色,連聲道:“明白!多謝夫人!”

史文恭在帳子裏頭隱約聽著,剛剛還收不住的感動之淚全給噎了回去。合著他今日被“高抬貴手”,還是托武鬆的福了?簡直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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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過半,其實沒能睡多少時候。第二天,潘小園一早便醒。穿上那身寬鬆水綠衣裙。衣裳底下沒了炸藥竹筒,顯得空空蕩蕩,居然有些不適應。

怔怔呆一刻。梳洗完畢,漱口的時候,忽然覺得鼻尖微有惡臭,忍不住的一陣暈眩想吐,盆邊趴了好一陣子,急得外麵異族女奴嘰裏咕嚕的比劃詢問。

心裏頭覺得自己丟人現眼。明擺著是心理作用。昨天不還活蹦亂跳的嗎?再說了,隻是惡心,哪有孫雪娥當初大呼小叫的說什麼泛酸水。

再一掀簾出去,恍然大悟。幾匹軍馬正栓在營帳跟前。其中一匹許是昨日吃草吃多了,悠然自得地刨著蹄子。尾巴下麵一坨新鮮的。

史文恭長身玉立的候在一側。姿態倒是挺拔,眼中全是血絲,想來一夜輾轉未眠。

朝他點點頭。她猜得不錯,他果然是舍不得就此離開的。

史文恭身邊,七長八短立著蕭和尚奴等幾個軍官,一齊說道:“夫人請入轎。”

她仰頭看著這一圈平均比自己高一頭的男子漢,盡可能威嚴地說:“給我備馬。”

好歹自己現在是一軍主將,乘轎子讓人笑掉大牙。

史文恭就當沒聽見,招手喚來轎夫,小轎子往前一傾,“娘子請。”

走過她身邊牽馬時,在她耳邊低低說一句:“雖然在下也不是太喜歡娘子身上的累贅,但娘子要拿自己身子冒險,也請在遠離常勝軍之處進行,不要連累我們。”

她一下子臉紅過耳,咬牙嘟囔一句:“哪那麼金貴。”

拗不過這群人,隻得坐進小轎。其餘十幾名高級將領乘馬相隨。帶五百精兵,朝東京陳橋門進發。剛走四五裏路,隻見城內馳來一彪軍馬,迅速結列陣型,前排彎弓搭箭,煙塵中隻見幾名悍將的麵孔——嶽飛、瓊英、牛皋、燕青——齊齊勒馬。

嚴陣以待一整夜,實在摸不清城下敵軍的意圖,冒險出城探個究竟。

嶽飛勒馬叫道:“對麵的軍馬聽著!你們的兀術四太子已被收監,現在的主將是誰,休要畏畏縮縮,要較量就趁早!還有被你們扣押的潘夫人……”

潘小園跳出小轎,拚命揮手,叫道:“在這兒呢!兄弟莫要慌張!後麵的都是朋友!——不不,不僅是這十幾人,也不僅是這五百,是後麵的三十萬!……”

轉頭命令:“還不下馬!”

五百騎兵齊齊下馬,槍掛在事環上,拱手作禮,震天價呐喊一聲。

嶽飛如夢似幻,跳下馬的時候被土坷垃絆了一小跤。

瓊英直接縱馬馳過來,臉上掩不住的狂喜:“嫂子!你沒事兒啊!他們說你帶了炸……”

一個漂亮的飛身下馬,撲上來就熊抱。讓一柄刀鞘不客氣地擋住了。

史文恭不認識這女將,但見她兩人似乎挺熟,也就開門見山:“潘夫人這幾日沒受委屈。現在她身懷有孕,你們小心看護,別推推搡搡的。”

瓊英立時啞火了,抬頭看看,不認識。

史文恭也發覺這話突兀,非常有誤會的空間,咳一聲,補充一句:“別看我,又不是我的。”

瓊英大怒:“這是哪個山頭裏的王八羔子……”

潘小園趕緊讓她息怒:“這位是三十萬常勝軍總指揮。休得無禮。”

最後四個字是對史文恭說的。狠狠一個白眼剜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