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少說。去辦正事。通告全府上下,我不休假。”
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財權兵權,肯定有不少人窺伺覬覦,哪能就此撂挑子不幹。
轉念一想,眼下朝廷裏啟用了不少女官女吏,各種配套製度也得相應的修改,比如產假製度什麼的……這個可以往後再想……
一下子又開始憂國憂民。全府上下的仆役丫環看自家夫人,都是唏噓不已:怎的這大戶人家女子,懷了身子也得照常幹活呢?
好不容易“命令”發下去了。潘小園自己也琢磨著以身作則,吃飯穿衣都降低點標準。
可是到了飯點,眼看著那一桌子水燉蛋、蒸鯽魚、鹵豬蹄、牛乳餅、蜜煎火腿、蜂蜜淮山粥,旁邊的點心是鹵鵝、臘鴨、醃魚、烘糕、薄脆、閩薑、橘餅、糖梅,看得她眼都直了。掃了一眼廚房裏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問人家:“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做的?”
負責接待她的那個小丫環眼角含春,柳眉帶笑,天生一副喜慶樣兒,不緊不慢地報菜名:“這個啊,是昨天三娘房裏剩下的韭菜豬肉餅兒,那是桂花蒸蘿卜,廚房做多了,席子上擺不下,就都拿來了,娘子隨便吃;還有大娘賞下來的金華酒,倒是沒動過的;那邊罐子裏是剛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時,就趁熱吃。”
隻看到滿桌子的珍饈美饌,樣樣都是自己從沒見過的。上菜的仆婦們一個個介紹,有雕成梅花形狀的水晶蹄膀,澆上清冽的冷香燒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鵪鶉脯,蘸淡芥末醬吃,極是提神醒舌;豆絲鍋燒鵝則是肥瘦相間,蜂蜜調成的汁水已經完全吃進了豆絲裏,底下那淡青色細瓷盤子裏竟是幹幹淨淨的。正中央大盤子裏供了條柳蒸的糟鰣魚,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羅棋布的素菜則有軟炸麵筋、糟黃芽、酸辣雞尖湯、牛髓油煎茄兒絲。揭開小蒸屜裏則是一樣樣主食糕、酥油牛乳泡螺兒,再就是自己家裏做出的椒鹽銀絲千層卷,用片不知什麼翠綠葉子一個個包著,上麵點綴了幹玫瑰花瓣和黃薑絲兒,簡直成了花卷界的暴發戶。
一邊忍著口水,一邊把廚娘叫過來批評:“不是剛說的艱苦樸素麼!你做這一桌子大魚大肉,叫別人怎麼效仿!”一邊說一邊心疼,指著那魚,“這是戰略物資!是要做成魚脯給兵士們補充營養的!還有那麼大個豬蹄,我三頓都吃不完!——這一頓飯花費多少,我府裏的預算可沒這麼多吧!”
廚娘可委屈了,低頭說:“這、這是孫大姐她們的吩咐……”
眼下武鬆出征未歸,潘小園愛熱鬧,府衙裏除了貞姐兒鄆哥董蜈蚣,還邀請住進了不少梁山老兄弟,尤其是拖家帶口的——孫雪娥一家、孫二娘一家、顧大嫂一家,蕭讓一家——儼然一個小梁山。廚娘一說“孫大姐”,倒不是信口胡謅。她立刻追問:“哪個?”
孫二娘不請自來,自己端著一碗飯,上麵堆著幾塊豬肉,一邊扒拉,一邊笑道:“妹子別怪這頓飯鋪張,誰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呢?不好好養著,難道餓著?這頓飯是我做主點的菜,你雪娥妹子幫忙做的……”
孫雪娥也屁顛屁顛的過來邀功:“六姐兒,你別管什麼花錢多少,盡管胡吃海塞!等你開始吐的時候就後悔啦!人家說你是國家功臣,多一口飯吃不得?不多吃飯,將來怎麼有力氣養大胖小子?嘻嘻!”
廚娘小丫環齊齊點頭附和:“夫人,你可是我們伺候過的最不講究的,但也不能太不講究……”
潘小園哭笑不得,指著孫雪娥說:“你忘了你胡吃海塞是啥後果了?後悔不?”
孫雪娥點點頭:“後悔!後悔當初怎的沒再多吃點兒呢!我閨女兒現在才十八斤不到,都不長肉了。人家都說,生出來之後得立刻讓孩兒吃上奶,以後才會順利。我是不湊巧,耽擱了不知許多久,可苦了孩兒了!嗦疼了也出不來一口。開始問了鄰家,說是要按,請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們是合夥騙我家錢!然後去看大夫,開了一堆苦藥渣子,還說讓我多喝湯,肚子都要脹破了……”
潘小園徹底無語,提醒一句:“女孩兒養太胖,將來嫁不出去。”
好說歹說,這一桌子山珍海味叫其餘的兄弟姐妹們分了。她自己挑了些雞胸、燉豆、鮮果、乳羹等有營養的吃了。吩咐廚房:“以後的菜譜每天我自己定。”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也不止是哪個廚娘丫頭泄露出去,說自家潘夫人“食欲不振”,吃得不多。過不兩天,李清照派人給她送來一盒時鮮水果——櫻桃、荔枝、黃香瓜,在物資匱乏、運輸不便的時節,尤為珍貴。趕緊親手寫了感謝信,派人去府上拜謝。再過幾日,在外鎮守的瓊英托人給她送來兩件精美的小紅肚兜,說是訓練之餘,晚上挑燈繡出來的,一點心意。
明教兄弟們送來一大盒素點心,上麵刻著張牙舞爪的火焰形狀,說是能辟邪。鄆哥、董蜈蚣、貞姐兒,這些小弟小妹們眼下都小有積蓄,也都各有孝敬。再過兩天,開封府的人也送了禮物,打開一看,宗澤手抄的一本《論語》——不用說,這是嫌她文化程度太低,需要用心胎教。
潘小園還沒來得及讓人上門拜謝,這邊一聲聖旨到。趙楷的皇後出麵,賜了她一堆釵環擺件綾羅綢緞,讓幾個宮裏人風風光光送到家裏來,引來看客無數。
趙楷對於“政變”團體懷有一種複雜的情愫:一方麵,自己讓人當吉祥物,十句話裏能執行一句就不錯,頗為不爽;另一方麵,他本來是無緣皇位的,現在君臨天下不說,自己也不用焦頭爛額的忙國事,聽聽“議會”的意見,就成了眾人交口稱讚的明君。至於被剝奪的各種特權——反正他也沒當過一天真皇帝,沒經曆“由奢入儉”的痛。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趙楷覺得隻要金兵不打進來,日子就算挺愜意。大部分由他負責的“政事”,不外乎出席重大活動、嘉獎賞賜功臣、外加和皇親國戚——尤其是桓哥兒——聯絡感情。也怕哪天被真的“彈劾”下去,因此對於“革命軍”骨幹,能拉攏就拉攏。尤其是手中有兵權的——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能重兵保護他,若是伺候不周到,往後難保不會來個逼宮戲碼,那可大事不妙。
潘小園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箱子五光十色,總不能退回去,隻好謝恩收了。挑一套低調的鑲紅寶石白玉累金絲頭麵戴上,以顯皇恩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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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的東西沒福消受。李清照送來的荔枝還沒吃完,就進入了吃啥吐啥的時節。身邊眾人大驚小怪,一會兒張羅著熱牛乳,一會兒給她身邊堆了成堆的酸梅果脯,一會兒又把大夫叫來,燕窩參湯一碗接一碗的端上來。
“夫人吃一口吧!別餓著孩子!”
一邊咬著餅,一邊歪在榻上,一張張審閱送上來的財政報告。吐的間隙,批上兩筆。過一會兒又張羅著要去院子裏散步。小丫環快哭了:“夫人還是臥床歇息……”
她不理會。就算自己沒有絲毫實踐經驗,也知道尋常孕婦要是早早開始靜臥“養胎”,幾個月下來力氣都沒了,到時如何打硬仗?鍛煉不能停。雖然自己沒條件做什麼快走瑜伽,但多活動活動總是沒壞處的,況且一動起來,就不那麼吐了。
走不多時,門房來報,說有客人。趕緊描眉梳頭,回到中堂。
來的是常勝軍裏的契丹軍醫。她肅然起敬,隻得連聲稱謝,乖乖請人家坐下來診脈。
等那軍醫走了,她自己到外麵院子裏散步,正瞧見孫二娘搭竿晾衣服,見了她,勾勾手指,忽然沒頭沒尾地低聲說一句:“妹子,你那個番兵番將的隊伍……以後可要注意點兒來往。”
她睜大眼,第一反應是常勝軍擾民了,問:“你是……聽說什麼了?”
孫二娘卻撲哧笑了:“其實也是姐姐我多慮,自然知道你行的正立的直,不會做什麼出格事兒,但架不住有人會多想……”
她剛隱約明白,那邊蹲底下洗衣裳的孫雪娥大嗓門接話:“可不是!六姐兒每天幹大事,這種閑言碎語的自然聽不見,還得是我們這些老姐妹提點你不是?不過按我說,六姐兒你錢也有了,官兒也有了,雖然不是皇後娘娘但也差不多了,就算跟個把男人不清不楚了,武鬆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嘿嘿……要是我能混成你這樣兒,我也找個別人試試,反正現在女子地位高了……”
眼下周通不在,孫雪娥可勁兒暢想。孫二娘臉色微變,輕輕踢一腳她的洗衣盆兒,濺出一灘水,在孫雪娥的抱怨聲中,斥道:“怎麼說話呢!六妹子是這樣兒人嗎!”
潘小園倒是立刻聽明白了,微微臉熱。不過院裏都是相熟的女人,卻也沒到惱羞成怒的地步,忍笑道:“什麼閑言碎語,我看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吧!無怪我沒聽過。”
孫雪娥趕緊給自己鳴冤:“可不是我說的!那個……我去秦家做客的時候,她那裏的小廝丫環都在說……說你是那個什麼,咳咳……”
轉述別人言語的時候倒扭捏了。潘小園皺了眉,追問一句:“什麼秦家?”
孫雪娥夾七夾八的說不清楚,不過好歹認識她這麼多年了,零零碎碎的也拚出了她的意思。
秦檜的吊唁會沒幾個人去;但秦檜當初以自家夫人的名義,大搞“太太外交”,倒是籠絡了不少聯軍家屬。
孫雪娥算是其中一個。後來跟王氏聊烹飪、聊孩子、聊禦夫之道,她一個沒文化的小民婦,對王氏的談吐見識大為折服。
於是開喪吊唁的那天,也來了不少跟王氏有交情的各路夫人娘子。
唯獨潘小園沒到,說是在家裏休息養胎。幾家夫人湊在一塊兒,節哀順變的話說過,王氏便有意無意的開始提那個缺席的潘夫人。
“……當初點名要亡夫一同跟去談判,也不知安的什麼心,唉……會之臨行前還反複向我保證,跟那個潘氏沒有特殊的交情。這我當然信……會之從來對我一心一意,不對別的女人多看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