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國寶(1 / 3)

嶽飛跟史文恭過節也不小。從當年在梁山相遇算起, 初出茅廬的嶽飛就沒少遭史文恭毒手算計。最近的一次受傷也是拜常勝軍所賜,眼下腿上還纏著繃帶, 走路走不利索。

連帶著“嶽家軍”和常勝軍也互不理睬。嶽家軍不少人原本就有征遼的戰功, 對少數民族同胞懷有敵意,暗地裏有管常勝軍叫“契丹野狗”的。常勝軍則回敬“長頭發豬”。要不是嶽飛製止及時,差點幹起架來。

潘小園旁敲側擊的讓嶽飛給點麵子:常勝軍名義上歸我。史文恭隻不過是給我打工的。

這件事需要時時提醒, 嶽飛才能真正相信。原本以為她是開玩笑, 但看到常勝軍諸將官對她畢恭畢敬的模樣, 也不得不張著嘴巴相信了。也知道師姐空手套白狼乃是祖傳技藝。上次空手套了一百萬貫現款, 已經刷新了他的世界觀。

況且這一次,她用的是讓人心驚膽戰的、釜底抽薪的奇招。炸藥的事她嚴厲叮囑不能跟別人說,尤其不能告訴梁山那幫人,誰知哪天會傳到武鬆耳朵裏去。

但就算知道史文恭隻是個打雜的, 嶽飛對他也是芥蒂深重。單憑史文恭曾經在大金國裏做軍官這事, 就足以讓嶽飛無條件的警覺——萬一又是下一個郭藥師呢?

潘小園覺得這事不能怪嶽飛。讓史文恭去給人家道個歉,說點幡然醒悟、為國為民的好話。等兩天, 才等來回話。史文恭說軍務繁忙, 分不開身。想來是不屑跟黃口小兒低頭服軟。

她萬分無語。男人那點莫名其妙的麵子啊。

不過比起朝廷裏文人們那些變著花樣的黨同伐異, 這倆人的矛盾還算磊落, 她也自有主意。

派人去問史大元帥, 明日能否從繁忙軍務中分出身來, 陪她出半日的城,去城外金明池邊避暑納涼。

倒是立刻就得到了肯定的答複。附帶一句叮囑:“記得乘轎子。”

她無奈一笑。其實也有過僥幸心理,覺得契丹軍醫身為亡國難民, 業務生疏許久,難免不會有誤診。回城之後,立刻另找了兩三個大夫,人人口徑一致,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倒收了她好幾個紅包去。

不知自己是真的心大呢,還是怎地,每天總有那麼四五個時辰忘記自己懷孕的事實。反正還沒顯肚子,也沒泛酸水,頂多偶爾覺得累。一張臉蛋倒是似乎更光澤了些,可這難道不是因為她兵權在手,容光煥發?

總之,須得在身邊人那心驚膽戰的眼神提醒之下,才想起來一連串的“孕婦不宜”。史文恭大約是因著她在常勝軍中的一通狠鬧,尤其驚弓之鳥,生怕她因此落下什麼病根,自己逃不脫責任。是所謂皇上不急太監急。

於是也不逞能,乘了小轎,帶幾個小廝,金明池畔下了來,遠遠望見梁山和明教的水軍在池中聯合訓練。阮氏兄弟和李俊都出征,水裏是兩條姓張的大魚,外加兩朵姓童的浪花,上下翻飛好不漂亮。

正瞧得津津有味,餘光瞥見史文恭翻身下馬,跟她見禮,笑問:“這便是當時你們劫持禦駕、大鬧京城的地方?”

“嗯”一聲,半開玩笑刺一句:“那時候你在做什麼?忙著騙取四太子的信任呢吧。”

“娘子這是打算記恨到底了?”

“不敢!隻是我想著,燕雲河北那些被你們攻下來的地方,眼下到底還姓不姓金。”

這倒一直是個隱憂。“淪陷區”已和朝廷基本上斷了聯係,歸根究底都是史文恭幹的好事。倘若急於派兵收複,又沒有必勝把握,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已經有了一次常勝軍兵臨城下的教訓,知道宋軍在機動性上半點便宜不占,也不敢再冒險將主力部隊派到別處。

史文恭見她忽然沉默,微微一笑。

“娘子每日操心憂慮之事,未免也太多了些。這些事交給我們軍官武將就行。小人既隨娘子進了京,就算不為了自己,為了常勝軍的前程,也萬萬不敢偷懶懈怠。娘子還不放心?”

將馬韁交給隨從,問她:“今日不是說來避暑納涼的麼?小人全程奉陪,不聊國事。”

她點點頭,往前一指,示意走上一條鄉間小路。不遠處田壟阡陌交錯,但左近農家懼怕戰亂,已有半數背井離鄉而逃。於是田地裏也是忽而整齊,忽而荒蕪,深深淺淺的一大片綠,卻是極好看。

而走在那片綠色中央的人,素底卷草紋輕紗羅衫,僅有袖口一圈淺淺竹青色。紗裙也是清涼月白,裙角拂過路邊茂盛的野草。

史文恭落後一刻,看那背影,才覺出她今日穿得未免有些太素。再看看後頭,也不知她到底介不介意從人隨行。還是讓隨從遠遠跟上,才拔步追上,問:“娘子這是要去……”

沒說完一句,已知答案了。小路轉角,田壟盡頭,一座磚牆灰瓦雅致小廟,不知供的是山神還是土地,還是哪家有德高祖的祠堂。堂門口一棵大樹,樹上係著的紅布條隨風飄搖,底下花香一片。

不太像是避暑踏青的地方。然而她在回頭催:“請進啊。”

隻得跨過門檻。一進門,見著堂上供的牌位,本能地扭頭就走。潘小園守在門口,似笑非笑。

“不是全程奉陪麼?”

這才發現裏麵已等了另一個人。嶽飛迎上來拱手:“師姐。”

看一眼史文恭,接收到了潘小園在後頭遞來的眼色,猶豫一刻,才叫:“師兄。”

史文恭偏過頭去,冷冷道:“不敢!我沒福分,沒能得老先生幾日教誨。”

潘小園笑道:“照你這麼說,豈非我更沒資格做他師姐了?不過呢,沒有老先生,也沒有我的今日,所以我還是要管他老人家叫一聲恩師。”

說完,在小蒲團上跪下去,恭恭敬敬的拜兩拜。抬頭跟嶽飛對視一眼,又笑道:“每月初一十五,嶽兄弟都是要來看恩師的。我這個徒兒當得不合格,比他懈怠得多,因此今日要多磕幾個頭賠罪。”

說完,又拜兩拜,才站起來。

嶽飛跪到蒲團上,點點頭,“嗯,每個月來兩次。但凡有什麼拿捏不準的事兒,來和恩師說說話,盡管沒人能真的告訴我該如何應對,但回想當初的恩師教誨,多半也就心裏有數了。史師兄,你也許不知,自從這祠堂建起來,不僅是我們幾個徒兒,江湖上的朋友們也常來參拜。都說周大俠慷慨大方,有求必應。你既然來了,不管是以什麼名分相見,他老人家都必會照拂一二。”

靜一靜,沒聽見回應,再朝恩師磕個頭,自言自語說道:“師父生前多有教導,人生一世,當以忠義報國家。嶽飛年輕無知,時局使然,擔此大任,心中日日惶恐,唯恐由於自己不明不慎,遺禍他人。但也知攬大廈之將傾絕非一人之力能為。若有幸遇到同行之客,即便來處不同,去處各異,若能幫扶一二,嶽飛願引以為友朋,終身不敢忘恩。恩師在天有靈,對於這樣的人,也請多加庇佑,……”

絮絮叨叨對著恩師說了一堆心事,其實是掩耳盜鈴,一句句都讓旁邊的人聽在耳朵裏。潘小園對他這番胸襟佩服已極。什麼叫大將之風?不是武功,也不是心計,而是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舉重若輕,難得糊塗。這是告訴史文恭,個人恩怨他可以完全不計,誰跟他並肩作戰報效國家,誰就是他嶽飛的朋友。倘若周老先生在世,他也會盡自己所能,給這位師兄說話求情,彌補他們的師徒關係。說來說去,麵子都給對方留著呢。

踟躕良久,也慢慢跪在蒲團上,隻說了兩句:“老先生是江湖名宿。你的衣缽傳承,我自會輔佐守護。”

潘小園聽到最後一句,鼻子莫名一酸。

史文恭再低聲祝禱兩句,沒讓人聽見內容。說畢,重重磕三個頭,收斂神色,站起來,若無其事地笑笑。

“倒是了卻我一樁心事。多謝你倆了。——我還要去巡查一下,常勝軍上下落腳休整得如何。失陪。”

潘小園立刻笑道:“我隨你去。”

一半是想念蕭和尚奴等幾個新小弟,一半也是因為,自己好歹是常勝軍主將,就算不參與作戰,若是長期對“孩兒們”不聞不問,成何體統?

史文恭卻似明白她的心思:“娘子非得不顧身體,事事勞碌麼?——有什麼要吩咐問候的,我去向軍隊上下帶話,給你一五一十的傳達便是。”

她剛要反駁一句,嶽飛在旁也幫腔:“師姐今日走了這麼多路了,早點回去歇息……”

微微紅著臉,大膽掃了一眼她小腹,沒看出什麼異樣來。然而別人都大驚小怪的把她當瓷人兒,說什麼不能累著不能摔著,本著關心為上的原則,嶽飛自然也得人雲亦雲。

潘小園咬牙。這倆人倒是異口同聲,頭一次就某事達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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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很快發現自己成國寶了。

三十萬常勝軍中的大部分,在黃河沿岸部下了鐵柵欄似的防線,一下子形成了數個頗有人口的寨集。這些人的口糧,需要時時從京城運送供給。更別提,養一匹馬的草料開銷,是養一個兵的十幾倍。好在常勝軍自帶後勤勞力。

隻要確保基本的糧米建材,他們就能自力更生。東京城經曆一番漲價風波,眼下物資豐足,物價平穩。隻要勒緊褲腰帶,不貪汙不浪費,常勝軍就暫時餓不著。

她將財政狀況簡略整理一下,寫個簡報,命人向朝廷和軍營下發通知,呼籲大夥艱苦樸素,共渡難關,具體措施甲乙丙丁即日施行。

手信剛遞出去,身邊小丫環梅香就笑:“夫人都是有身子的人了,還操心公事哪!要奴家說,不如就給自己放個假,回頭小衙內生出來,倒要怪你這個娘不疼他了。”

這群小妮子一個個向劉貞姐兒看齊,越來越沒大沒小。輕輕白她一眼,拇指食指圈成圈兒,“才這麼大一點點,算個什麼身子?——還有,不許管他叫小衙內。”一準想起高衙內。

小梅香一怔:“難道夫人想先要個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