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歡呼聲中,梁紅玉登上城樓,遠望金兵的鬆散旗幟,忽然憂心忡忡:“敵人攻不下此處,或許會分兵向西,嶽統製那邊壓力可就大了!”
負責後勤的孫二娘、顧大嫂也都一凜,放下手中活計,紛紛說:“趕緊派人去送封信。”
*
被一堆姐姐惦念著,嶽飛在寒風大雪中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負責帶兵死守汜水關北的黃河渡口。梁山、明教水軍同時輔助。黃河兩岸三場水戰,上千條血命,擊毀金軍戰船大半,擊殺金將阿李朵孛堇。直到忽如一夜寒風起,凜冬提早降臨,渾濁奔流的河麵,一夜之間成了堅冰一塊。十月二十六日,金兵萬馬渡河。嶽飛急令在河麵上鋪柴墊草,試圖用火燒融河麵。突降的大雪澆滅了一切溫度。宋軍傷亡慘重。嶽飛令大部隊帶百姓撤退,自己率五百騎掩護斷後。嶽飛不是頭一次挺身衝入敵陣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震懾了頭一批揚長渡河的金兵。麵前五六柄狼牙棒擊來,揚槍一擋,震得手麻。再待出擊,對麵的兩個金將突然好似被無形的箭射中麵門,麵現恍惚之色,讓嶽飛一槍一個,擊落馬下。
嶽飛疑惑,定睛一看,兩名金將的頭盔縫隙裏,臉上可見黃白一片,淌著蛋黃兒。
身後響起一聲喊:“小嶽將軍,我伲方從江南趕來,沒來遲伐?”
猛一回頭,一個國字臉大漢縱馬趕來,身披華麗金甲,右手持大刀,左手剛丟出去兩個鴿子蛋,空空蕩蕩,有點不知放哪兒好。
部下裏有明教軍,喜極而泣:“方教主!儂總算來了!”
方臘背後,整整齊齊地三萬江南明教精兵,一個個臉上被凍出高原紅,然而手中刀槍並舉,虎視眈眈地看著嶽飛麵前的金軍騎兵。
方臘喝道:“開弓!”
明教教主的風範是多年練出來的,方才趾高氣揚渡河的金兵麵麵相覷,現出了懼色。
嶽飛心中飛速盤算。幾個月前就已寫信向明教求援,然而方臘此時方才趕來,頗有些危急時刻挾軍邀功的意思。但抗擊外敵要緊,哪有心思揣測猜疑。
連忙叫道:“方教主來得正好!咱們左右夾擊,我衝前鋒,把敵人推回河裏去!”
有方臘三萬人助陣,冰封黃河的缺口終於被堵上。方臘久不經曆戰陣,大刀一揮,骨節哢哢作響,殺了數人,才找回當年橫行江湖的感覺。瞥一眼旁邊的奮勇小將,心生感慨,忙裏偷閑問一句:“我阿囡——我女兒呢?”
嶽飛喊道:“跟武鬆大哥一道,在京東西路!”
*
十一月初,雪晴。完顏宗翰部將沙古質率鐵騎三千,從後方包抄京西北路穎昌府,正撞上在彼負責安置難民工作的史文恭,手下是三千吃不飽飯的老弱病殘。史文恭接到張叔夜部隊的報警信件,冷笑撇在一邊。
根本沒派人求援。驅趕著手下老弱病殘,山頂積雪中下了劇毒,再勒令己方兵卒百姓躲進山洞。餓了兩日,等雪融入水,沙古質的三千鐵騎,連人帶馬,整整齊齊地暴斃在了營帳裏。
*
武鬆手下的兵最雜,但都是熟知底細的老部下:一萬梁山軍,一萬明教軍,另有一萬田虎舊部,已經訓練得有模有樣。據守開封東側,同樣是堅壁清野。由於方臘軍的意外加入,金軍在汜水關折損甚眾,神策、神威、神捷三營考慮暫時北退。武鬆跟身邊人商量不兩句,下令:“兩廂夾擊。追。”
不能心軟也不能懶惰。五丈河沿岸踏雪作戰,愈發孤軍深入。旁邊跟從做先鋒的包道乙都開始嘟囔:“儂不怕伊是誘敵深入之計?”
武鬆和隨同的梁山將領都笑。再追一天,方金芝也疑惑:“這個去處好生熟悉!”
眼前一座大水泊,結了冰,蓋了雪,凍住了幾艘破破爛爛的漁船。周圍枯枝敗葉,遠遠看到金兵在裏頭安營紮寨。
眾梁山好漢冷笑:“他們倒是不知這裏是俺們老家!高俅童貫的十萬大軍,當年都栽在這泊子裏了!”
濟州府梁山泊內外,到處都是沒拆幹淨的工事寨柵。這才沒過兩年,勉強好使。將金兵逼退到梁山泊附近,左軍寨小路埋伏,右軍寨輕騎包抄,黑風口亂石堵死,一直將金軍大部隊逼到斷金亭畔,利用地勢差,滾木排釘洪水般砸下來,頓時人仰馬翻。
一個漂亮的圍殲戰。眾好漢在忠義堂裏匆匆喝了一頓酒,隨後又一路金軍自德清軍而下,這才避其鋒芒的退到興仁府,與張叔夜、方瓊帶來的義軍會合,雙方各自喘息了三五日。
張叔夜是昔日的濟州太守,過去沒少跟梁山泊幹仗,尤其是梁山小夥子去濟州府掃貨快活的時候,那就是跟張叔夜的官兵玩貓捉老鼠,稍有不慎,人頭就會掛到濟州府城門口。後來梁山勢力壯大,又開始跟周邊百姓和平相處,積累了相當的人脈基礎,張叔夜也就明智地不捋虎須。朝廷的“剿匪”命令下來,派幾百兵馬,到梁山泊水邊搖旗呐喊,做做樣子;眾梁山好漢也十分給他麵子,幾艘破船擱淺在岸邊,故意讓官兵俘獲,作為張叔夜往上麵“報功”的憑證。
因此張叔夜和梁山,雖然算是官匪不兩立的仇敵,可偏還有那麼一點點惺惺相惜的隔空好感。
這會子兩股兵馬會合,大家“一笑泯恩仇”,相互通報了軍情。張叔夜忽道:“我義軍在來路上聽說,金兵三路南下受挫,正派小股部隊潛入宋境,試圖從後方包抄——穎昌府下轄的十裏八鄉,是誰在守?最好派人送個信去。”
*
潘小園在京城裏讀到捷報,眼皮直跳,叫了聲阿彌陀佛。
其餘的戰報捷報,裏麵地名術語一串,她也並非件件看得懂。全靠中廳裏的大地圖,慢慢看著紅黑小旗交錯移動,一點點逼近東京城心髒地帶。
倒不必太驚慌。原本的計劃,便是將敵軍“誘而殲之”,因此時有戰略撤退。堅壁清野之下,鎖住通向北方的退路,著重消滅金軍有生力量。
然而這張且戰且退的防禦巨網也非全然無懈可擊。京畿路東南部被撕開一個口子,越撕越大,到得十一月中,已有彼處難民湧入東京外城,哀叫開門。
潘小園心中一凜,問那來送邸報的傳令兵:“那裏不是康王和常勝軍守衛麼!他們兵力最足,怎麼這幾日節節敗退!”
傳令兵自然不明就裏,白著一張麵孔,囁嚅道:“小的接到戰報,便是如此……”
但她也知道,將這戰報第一時間送到自己府第上的目的。身為常勝軍名義上的統帥,必須對此給出一個解釋。
將經濟工作暫時交給貞姐、鄆哥和燕青。沒說兩句,忽然有個寬袍大袖的文員小吏前來求見,哭喪著臉自報家門:“下官……下官是翰林圖畫院的……”
潘小園趕緊把人家請進來。自忖除了當初分派國庫錢糧的時候,沒怎麼跟這撥人打交道啊。
翰林圖畫院書吏顯然是犯大事兒的表情,不敢去開封府,先來潘夫人這兒負荊請罪:“那個、太上皇……丟了……”
潘小園一驚,轉頭跟燕青等人對看一眼,全然不信:“怎麼丟了?”
對方一把鼻涕一把淚,總算給說清楚了。趙佶在翰林圖畫院已領了幾個月工資,一藝在手吃喝不愁,溫飽起碼不成問題;大家又照顧他,以前跟隨服侍的小黃門依舊不離左右;可也正因為此,趙佶對時局的消息比別人都靈通,聽說金兵越打越近,別人剛開始議論,他已經夜不能寐;別人剛有些著慌,他……
潘小園目瞪口呆:“……跑了?”
在幾個貼身小太監的幫助下,收拾細軟,已經溜出了東京陳州門,腳打後腦勺,一路往南避禍去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見他沒來“上班”,這才發現了一片狼藉的宿舍,還扔著兩盒沒來得及打進包裹的畫筆顏料。
她沉住氣,安慰一句:“這事怪不得你們,他是大宋國子民,腳長在自己身上,要去哪兒都是他自由。”
但太上皇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萬一迷路受難,倒是有些風險。
想了想,又說:“去通報宗澤老相公,嚴查往北的關卡哨卡,不能讓太上皇跑到戰區去。萬一讓金兵逮著,以此要挾忽悠百姓,可就不妙了——算了,我自己去說。”
燕青:“我陪你去。”
燕青被她牢牢的管控在身邊。以他的人際交往能力,早就成為各路軍馬之間的萬金油,有他幫忙刷臉說話,省不少事。於是趕一輛車兒,沒幾步路到了開封府,正趕上另一個傳令兵來送戰報。
“報——”小兵口中帶著哭腔,“應、應天府失守,常勝軍潰敗……康王、康王受傷……乞求支援……”
潘小園整個人從上往下的一緊。拔腿就往裏麵跑。讓燕青一把拽住。
難得跟她霸道一回:“慢點!是想摔出個好歹來嗎?”
她摸摸自己肚子,接受批評,一步步走到宗澤的議事堂去。已有衙役飛奔傳報,幾個婢女奔出來扶住。
堂裏已坐了一圈文官武將。趙楷居然也在,一身長袍便服,見了她一揮手,表示免禮。
氣氛陰沉沉的。半天,趙楷才說:“康王是朕兄弟,現在卻報受傷——你們就是這麼安排的?”
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來看,語調已經很客氣了。
潘小園輕輕咬著牙齒,決定先不把太上皇逃出京城的消息說出來。
因此這次派可靠之人指揮,把他們頂在最緊要的前線。熟料其餘軍馬尚且沒現敗象,常勝軍倒有一觸即潰的架勢,讓金兵撕開缺口,直取京畿路!
離得最近的是武鬆的部隊,但若要前去救援,也至少要三日的工夫,且是拆東牆補西牆,並非上策。
朝宗澤征詢看一眼,開口:“常勝軍的實力我是見過的,不可能節節敗退那麼快。也許,也許是康王……”
明白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也許是趙構急於建功,急躁冒進,以致受傷呢?
趙楷不悅道:“可是常勝軍丟了應天府,總不會是康王害的!我早就說,這些異族軍兵不可信,不能讓他們防守南京城!你們趕緊想辦法!”
當初親口給史文恭封官的也是他,現在第一時間懷疑“異族軍兵”的也是他。大家也知道他是關心自家皇親骨肉,沒人不合時宜的勸諫他的自相矛盾。
一屋子人沉默地傳閱著戰報。都知道常勝軍實力最強,和梁山、明教精銳不分伯仲,人數上又占絕對優勢,又是一心效忠潘夫人的。況且大金國是契丹宿敵,不管是為了功名、封賞、還是一口飯,還是留在東京城外的那些溫柔繾綣新“軍屬”,他們都有十足拚命的理由。
自然沒人懷疑潘小園。史文恭也沒有從中作梗的機會。宗澤將戰報翻到最後,血汙裏辨識出字跡,忽然說道:“我知道為什麼了。”
在趙楷驚訝的目光中,說完了後半句:“你們看看,常勝軍遭遇了誰。”
作者有話要說: 日萬活動雖然結束了,但今天依然給大家肝萬,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本來想在生日當天結文的,現在看來還需要幾天,再加上番外,大家能一直看到下周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