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陣前(1 / 3)

汴河寧陵荒野。常勝軍又一次潰敗。數萬契丹勇士丟盔棄甲, 折了二十裏地,留下一路鮮血屍首。饒是上級軍官嚴令衝鋒,甚至下令後退者斬, 也支持不住崩潰的士氣。

誰能料到!

金兵鐵騎中簇擁的尊貴大將,不是完顏斜也,不是完顏宗翰, 甚至不是狼主完顏晟。而是一名須發斑白的契丹長者, 身披華麗黑貂皮袍,頭戴虎皮帽,身係金腰帶, 背後一張長弓, 胯`下一匹高大神俊千裏馬, 竟比金國貴族的做派還要富貴華麗。

他策馬出陣, 馬鞭一揚,聲音嘶啞而微顫:“你們是哪路軍隊?”

說的是上京臨潢府口音的契丹話。不僅常勝軍兵卒大吃一驚, 軍中的蕭和尚奴、蕭休哥、鐸魯斡、耶律九哥等少數貴族出身的將領, 臉色刷的白了。

不由自主喃喃道:“陛——陛下?”

金軍陣中的契丹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大遼末代皇帝耶律延禧, 尊號天祚帝。隻因當年傲慢過甚, 羞辱了女真酋長完顏阿骨打,以致亡國之禍,大遼滅國之時被金國俘虜,廢去帝號,降為海濱王, 此後一直軟禁在上京。

天祚帝親眼目睹了大金國迅速崛起、蠶食他領土、殺傷他臣民、如今把他幾乎當奴隸一般對待,早已壯誌全無,在上京袒衣牽羊,跪拜金酋,隻盼在金人手裏偷一份安寧的風燭殘年。

此時麵對故遼軍兵,想起昔日富貴恣睢的生活,也免不得老淚縱橫。然而說出來的卻是:“你們是契丹人,是我大遼臣民。大遼既已歸附大金,你們——為何還要給曾與大遼為敵的宋國作戰?”

常勝軍雖是傭兵,畢竟是在天祚帝治下組建的傭兵;雖然換了數個主人,畢竟都還認得,天祚帝便是他們宣誓效忠的第一個主人。

當啷一聲,有人手裏的弓未拿穩,怔怔掉在地上。

“陛下……”

天祚帝身後,數個女真話語不耐煩地催促。天祚帝提高聲音,叫道:“如今大金國才是我們契丹的主人。都勃極烈元帥有令,放下刀弓,投……投降不殺!”

數萬金兵轟然大噪:“投降不殺!”

常勝軍將領互相一望,都從對方眼裏看到慌亂之情。硬下心來,大喊:“他不是我們陛下!他如今是大金海濱王,不……不是大遼皇帝!咱們不聽他的!殺啊……”

然而金軍把天祚帝、連同被俘降金的遼宮後妃、貴族、高官,一起推到陣前,形成了一座華貴的人牆。常勝軍喊歸喊,如何敢就此動手屠戮?

忽而有人認了出來:“蕭……蕭撻不也將軍!你原來沒死……”

“蕭術者大人!元妃娘娘!”

“許王!那不是許王!——那是秦王!”

天祚帝身後,女真話低聲命令道:“放箭。”

鋪天蓋地的箭枝,從一排前遼皇族背後洶湧射出,直擊常勝軍排頭。

-----------------------------------

以遼國廢帝做前鋒,一麵勸降,一麵殺,主意是完顏宗翰想出來的,效果斐然卓著。常勝軍頭一次顯得如此名不副實,心理防線在天祚帝一次次的喊話中逐漸崩潰。

兩次雪地攻防戰,常勝軍岩州營被圍困山穀,天祚帝親自來勸降,堅持了一夜,兵士們殺了領頭的軍官,整建製出降。再過兩日,前錦營爆發嘩變,統領軍官一連砍了百餘人頭,才遏製住事態,但士氣已大幅下滑。蕭和尚奴等將領縱然心急如焚,又如何能控製每一名士兵的心思?

縱然有朝廷方麵的老將猛將合作指揮,甚至康王趙構親自壓陣,也隻能是讓潰敗變得不那麼難看而已。等到退守襄邑的時候,常勝軍已減員過半。求援的信件一封封派出去,然而多被以逸待勞的金兵截獲在半路。

天光漸亮,灰色的雪霧帶著薄薄的橘黃色霞光,被寒風慢慢吹散,金兵鐵騎又一次圍在了常勝軍營寨的戰壕外麵。前麵照例排著一層契丹肉盾,照例進行著戰前的“勸降”。

甚至,令昔日的宮女後妃,齊聲唱起了契丹民謠。悠揚曠達的調子被風送到耳邊,引無數男兒落淚,思念著那個回不去的故鄉。

心誌搖擺的兵卒要麼已投降,要麼已戰死,剩下的倒都多多少少的堅定。握緊手中刀槍,互相激勵道:“皇帝既已投降,便是咱們契丹的叛徒!況且……況且他也沒養過咱們一日。如今咱們吃的是宋國潘夫人給的飯,自當為她效勞。”

卻也有人幽幽說道:“咱們大遼國滅,難道宋國沒責任?潘夫人如今賞咱們一口飯,約莫也是心懷有愧,算不上什麼高風亮節。”

這種言論慢慢在軍中流傳,也不知是兵士們早有此心,還是金軍派出的奸細來攪的渾水。

幾名高級將領同時怒斥道:“男子漢大丈夫恩怨分明,潘夫人明明白白對咱們有恩,那咱們便不能恩將仇報。史將軍在她手下都無怨言,你們倒都比他有見識?”

“你們別忘了史將軍也是漢人!他們倒是都沒上前線,躲在後頭,單單把咱們契丹營推出來拚命!難說不是要把咱們消耗掉……非我族類……”

遠處金兵大旗招展,戰鼓擂起,弓響馬鳴。常勝軍卻陣型不整,隊伍裏愁雲慘淡,還在互不相讓的吵架。將官們連番穩定軍心的喊話,抵不過天祚帝的一聲“投降”!

突然,身後一聲短促的號角響過,一個清脆的聲音朗聲叫道:“誰說我沒上前線,躲在後頭?常勝軍與我親如兄弟,我潘六娘今日與你們同生共死!都給我向前看!”

-----------------------------------

豐姿綽約的少婦,裹在厚厚的黑皮裘裏,看不出半點臃腫。寒風卷起皮裘一角,飄出一小截鵝黃腰帶。而這副打扮,巧合地跟對麵的天祚帝撞了衫,卻和常勝軍兵距離更近。

雖是一軍主帥,氣質上卻和宋軍裏其他的“俠女”、“女將”格格不入。線條溫婉,眉目親善,一雙靈動杏子眼,睫毛末端接了雪花,又融在眼尾,便有些楚楚可憐的錯覺。在刀槍林立的鋼鐵叢林中,仿佛稍有不慎,便會被滿軍的煞氣劃傷了似的。然而她眼中又是強似尋常女子的鎮定和堅決,顯然並非頭一次蒞臨這等生死攸關。

聲音雜在寒風裏,其實並不甚響。但近處的兵卒立時僵了,隨後一傳十十傳百,宛如潮水般席卷全軍。所有人同時一回頭,爆發出歡呼山響:“潘夫人來了!潘夫人來親自督戰了!”

潘小園喊完兩句,血湧上臉,麵色有些發紅。旁邊燕青和張清左右扶住。

“嫂子,還是,上轎,莫要,勞累。”

得知常勝軍遇到了天祚帝這個克星,潘小園熱血上頭,沒多猶豫,當機立斷出了京。自己的那五百東京留守司精兵不能遠調,因此隻帶走了身邊僅有的幾個梁山兄弟——張清和楊誌都是傷員,本來留京靜養,此時也隻能請來出山,再加上小廝燕青,沿途保護,馬車不停,大雪中奔波一夜,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前線。

楊誌步履蹣跚,沉聲替她發號施令:“都給我各就各位!你們也不是新兵蛋子了,難道不知,立在對麵的,不論是何方神聖,統統是敵人?刀箭無眼,你不殺他,他便來殺你!想活命的,就聽灑家一言,就休要胡思亂想!立正!列陣!”

常勝軍士氣稍定,弓手們重新握緊了弓。

潘小園慢慢登上步輿,命令左右:“送我到陣前。我和將官們說幾句話。”

說得可輕巧。身邊幾個知情的軍兵同時看向她的腰身。怎麼也得有七八個月了吧!

她強笑:“怕什麼?我是帶著孩兒提前來見見世麵。”又不用自己走路。

抬步輿的小兵抬眼看看數裏地外,模模糊糊的金兵陣列,心中亂跳,然而不敢違拗她的指令。常勝軍兵紛紛讓開一條路。幾聲低聲命令,十幾人出列,護在她身周。

而她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心跳。倘若不是在步輿上被人抬著,倘若是自己走過這段路,怕是早已腿軟了吧。而眼下,半是強鼓起的勇氣,半是丟不得的責任,萬萬不能喊出一個“停”字。

狂風呼嘯,卷起漫天碎沙黑塵。黑壓壓的契丹軍馬麵前,隔著一道縱深壕溝,便是她此前從未仔細見識過的、真正的女真鐵浮屠前鋒陣。但見人馬皆披重甲,頭盔將麵孔完全覆蓋,盔頂積著雪花。手中則是鐵槍、硬弓、狼牙棒,黑黝黝的尖端似乎還帶著暗紅的血跡。

金軍隱約目睹了常勝軍中的躁動,突然陣中一陣呐喊,一排弓手齊齊昂首拉弓,對準上方天空。

潘小園臉色一白。身邊諸將忙道:“隻是在戒備。射程覆不到咱們。”

她鬆口氣。按住心口,自己笑話了一句自己:“瞧我這見識。”

也不能怪她見識短淺。就在幾年前,她不還是陽穀縣裏一個小小的炊餅販子。市井的氣息活色生香,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人物來來去去。每日隻能活動在紫石街附近,為混口飯吃而錙銖必較,被瑣碎的家長裏短淹沒得窒息——她至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炊餅的模樣,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所在,第一次聽到“大宋”這個名號——而當初自己所有的認知,可不包括今日的寒風厚雪,不包括跟金兵鐵騎的對壘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