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知是如何走上這條道路的。時光如同離弦之箭,哪有回頭的可能。
模糊的視線漸漸回複清晰。耳邊一聲熟悉的喊叫:“夫人!”
一道灰白色沙塵,前宜營統領蕭和尚奴策馬奔來,臉上半喜半憂。
“夫人還請回到後方督戰,這裏不安全!”
而對麵的金軍陣中,也升起了不少疑惑的聲音。常勝軍新添了“女將”?她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在金軍將領的連番督促下,天祚帝再次“率眾出征”,打馬走出裏半,大嗓門的軍官隔空喊話:“陛下有旨——常勝軍隻要投降大金,便按大金軍士將官待遇領餉,所犯罪孽一概赦免!若有不降的將官,誰提來他的人頭,誰便加爵一等,賞金十斤!若——”
潘小園突然高聲喊道:“把這人給我射死了!”
縱然她從未帶兵上陣,也知道大變之際,軍心穩定是第一要緊之事。當初她以火藥庫相威脅,史文恭之所以將常勝軍拱手讓她,縱然有功敗垂成的絕望之意,但大半原因,也是因為人皆惜命,若再不當機立斷,三十萬軍中難保不出嘩變,反倒把他這個主將給擒了。
因此聽得對方開始許諾“恕罪”“封賞”,決不能任他們說完。不管不顧的命令一句“放箭”。其實兩軍距離尚遠,常勝軍中出來一名神力射手,取一張硬弓,盡力一射。那箭飛過半途,便力盡落地。
但金軍營中那“傳旨”的也嚇一大跳,聲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舉起盾牌護身。
但就算常勝軍敢對傳令官張弓射箭,看向對麵陣營的天祚帝,眼中依然充滿敬畏和猶豫,萬萬不敢傷害半分。有些人偷偷看她。
她不等金兵陣營出對策,高聲喊道:“天祚帝不理朝政,窮盡奢靡,平叛不利,膽怯賣國,殺太子、殺忠臣,金兵攻來,立刻丟下臣民逃跑,以致被俘,這種人哪配稱得上契丹勇士!他若真有骨氣,今日就不該來做仇敵的前鋒!”
一路上向身邊熟知軍情的同伴們了解情況,早就準備好了說辭。但凡亡國之君大多昏庸,輕輕易易讓她打聽出來一堆黑料,縱然其中有誇張之言,卻完全算不上汙蔑。再讓大嗓門契丹人左右一喊,常勝軍兵都知她所言不虛,想到過去自己所受待遇不公,麵現憤慨之色。
“至於大宋……的確曾經聯金攻遼,可一則那是被奸臣裏勾外聯的蒙騙,二則宋軍也不曾打下遼國寸土,燒殺擄掠的事都是誰幹的,你們心裏有數!若此刻對金兵低頭,怎對得起你們死去的父老鄉親!”
抱有這種想法的,常勝軍中也不乏其人,苦於人微言輕,不能服眾;隻有自她口中說出,才真正有了些不偏不倚的意味。立刻有人大聲接話:“沒錯!大遼氣數盡了,隻能怪老天;耶律延禧自己都不把自己當皇帝,憑什麼讓我們把命交給他?”
潘小園晃晃手裏邸報,語氣肯定:“據說耶律大石還在遭受金軍追擊。你們若真的有意存留契丹血脈,今日就給我勇猛殺敵,多少減輕些他那邊的壓力!天祚帝已經是偽君!為什麼要害怕眼前這個叛徒!”
見常勝軍漸有士氣凝結之態,幾名金軍將官商議幾句,命令天祚帝:“你先帶兵衝殺一陣!”
天祚帝雖然年老昏庸,畢竟也精通騎射,也知道“帶兵衝殺”是什麼意思。這是讓他充當肉盾,但凡常勝軍有不忍下手之意,後麵金軍便趁機殺人。
一張臉白得像雪,顫抖著嘴唇,答道:“這,這……”
身後弓弦絞緊的響聲,“去不去!”
“去,我去……”
潘小園遠遠望著金軍陣中動靜,心裏啐一口。如此一個肥美的人質,金兵怎麼會真的隨意誅殺?這老頭的膽子簡直比自己還小。
但她還沒到害怕的時候。傳令列隊,黑皮裘袖子裏抽出泛著熱氣的邸報,命人傳誦:“況且誰說契丹氣數盡了!兄弟們遠征未歸,信息不暢,我從京裏剛得到的消息,現在說給你們聽:遼軍都統大石林牙——耶律大石已聚攏契丹十八部殘兵,重打遼國旗號,離開金國國境,眼下正在往西域撤退——這才是真正的契丹勇士!且不說常勝軍兵牌眼下歸我執掌,就算你們要聽從本國皇帝號令,那也該聽耶律大石的才是!”
這個熱騰騰的消息宛如一捧微弱火種,灰蒙蒙的風雪中照出一道亮。常勝軍兵相顧驚喜:“真的?”
消息是真的。但潘小園所說的“撤退”,其實也不過是倉皇逃竄而已。平行曆史中的耶律大石確實成功遁走西域,建立了延續近百年的西遼政權,擊敗塞爾柱帝國聯軍,成為中亞霸主。但現在的耶律大石,想來也不過是幾騎老馬、數隊殘兵,雪地裏一道狼狽腳印,隨時可能葬身於茫茫漠北雪原。
常勝軍雖然已與遼國割裂,但宗族連心,還是齊齊高聲呼喝:“正是!”
於此同時,金軍陣中鼓聲雷起,天祚帝左右各衝上兩個金將,鞭梢一指:“殺!”
這便是要開打了?她心跳快出喉嚨口。自己是不是要像嶽飛他們一樣……坐鎮中軍,監督戰況?
然而手下人已經替她決定了。幾名將官快速發號施令,末了叫道:“送潘夫人回去!”
不瞎指揮,全權放手,隻聽得身後喊聲大作,弓弦嗡響,炮火隆隆。她不敢回頭看,但聽著那一浪接一浪的呐喊聲音,似乎並沒有後撤的勢頭。
聲音漸行漸遠,耳中漸漸安靜。高地上浴血廝殺。十數裏外的後方大寨卻是一派寧靜,不得不讓人感歎戰爭的無常。
她點點頭。士氣的扭轉非一朝一夕之功。況且金軍還是人數占優,今日隻是遏製了常勝軍的屢敗勢頭,但要反敗為勝,依舊是任務艱巨。
見眾人全都征詢地看著自己,慢慢臉紅起來。自己這個主帥做得完全不夠格。偏生周圍人把她當救星看。早間若非她及時趕到,冒著生命危險在陣前穩定軍心,今日必定又是一次潰敗。
咳一聲,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那個天祚帝呢?”
眾人歎氣:“讓金軍又監押回寨了。”
蕭和尚奴補充一句:“不知何時還會再拿出來要挾咱們。”
事態很明顯。早間她所說的什麼耶律大石,什麼契丹十八部殘兵,都是虛無縹緲看不見的願景。激勵得一時士氣,但拖得時間久了,難保金軍那邊不會利用天祚帝出什麼新招。
突然覺得,天祚帝不就相當於平行曆史中北狩的宋徽宗、宋欽宗。有這麼一個人質押在金國手裏,他們過去的臣民——不管如今所侍何主,不管居住何處,就永遠不得安寧。
留守總寨的兩三名將官出來迎接。她自己疲累不堪,接過誰遞來的一碗熱湯,幾口灌了,低聲說:“我想找地方……睡一會兒……”
由於天降大雪,寨中泥濘濕滑,冷風四起。好容易找到最溫暖幹燥的一小間,裏頭氈毯上卻已睡了一個人。
以為是哪個倦極而偷閑的將官。燕青湊上去叫一聲:“大哥受累,這裏有女眷……”
那睡著的翻個身,睜眼一看,怒道:“什麼人敢來打擾本王!你們是哪營的!還不快去戒備殺敵!”
眾人麵麵相覷。都認得這睡覺的是誰。趙構的左手背上露著兩圈繃帶,這就把自己當重傷員了,別人在打仗拚命,他在後方休息!
都是氣不打一處來。張清低聲喝道:“你睜眼,看看,我們,是誰。”
沒等他說完,趙構已經全認出來了。當街給他下毒的女土匪,還有橫行京師、綁架皇親國戚的“革命軍”骨幹,嚇得一個哆嗦站起來:“你們又要幹什麼?”
小屁孩兒被趕出去和將士們一起站崗。潘小園不客氣地占了舒適的氈毯。
睡眼惺忪笑道:“我休息一陣。楊製使……張、張虎`騎……你倆是傷員,也不必……”
張清一身披掛,守在帳門口:“傷員,也比你,能打。”
完全不給麵子。她心裏咒罵不到半句,便沉沉睡了。等聽到身邊嘈雜人聲,睜眼醒來,已是日上中天。
十幾個將官首腦麵帶征塵之色,齊來參見:“稟夫人,咱們折了兩千餘人,可也殺傷了敵軍三千。今日起碼沒敗!”
這是自出征以來頭一次沒打敗仗。因此雖然沒能得勝,人人均是麵露喜色,生氣勃勃的收拾兵甲、運送傷員、準備再戰。
正出神,忽聽燕青問道:“武鬆大哥的軍隊,算來離此處也就二百餘裏,要不要……”
“不成!”慌忙一句先否了,斬釘截鐵說:“這次咱們是全國決一死戰,各軍都有各軍的位置,如何能打亂?況且雪天路難行,不能……不能讓他們冒這個險。”
刻意不去猜測武鬆那邊的戰況。也許沒有常勝軍這麼糟糕,但定然也不會一帆風順。萬不能給他增加一絲一毫的危險。她孩子生下來還得有爹呢。
在旁人看來,潘夫人萬事自己扛,簡直要強得過分。隻有她自己知道,堅韌是逆境中最後的一道保護色。為了保護自己,也保護她愛的人,萬不能讓柔弱成為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