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學問之累(3 / 3)

這不過是一例,學問家以己之長,攻創作家之短,或自以為是創作家之短。而這一例竟然以一般的學問標準——修養訓練呀,發展機會呀,背景呀見解呀什麼的——去攻創作的奇才、天才、無與倫比的曹雪芹。偉大的作家恰恰在這一點上與一般學問家不同,他不僅是修養訓練的產物,更是他的全部天賦,他的全部智慧、心靈、人格、情感、經驗……他的每一根神經纖維和全身血液的總體合成。文學係多半培養不出創作家來,醫療係倒“培養”出了許多大作家——魯迅、郭沫若甚至俄國的契訶夫。諸如此類的事實,不能成為貶低文學科係或反過來貶低作家的理由,也不能成為視醫學訓練為作家之必需的理由。

反過來說,作家當然也不該忽視自己的修養訓練。其實曹雪芹在當時條件下還是受過許多修養訓練的,否則他哪兒來的那麼多文化知識與生活知識?特別是他的語言積累,難道不是“當然”使博士慚愧?他的“女權主義”思想可能確實“貧乏”,他的知識特別是不見於經傳的知識卻實在豐富得很。而作家的創造性得之於不見經傳的知識、得之於生活這本大書的要比得自康奈爾、哥倫比亞圖書館的更多也更重要。他的這方麵的“背景”獨特而且源遠流長,沒有這樣的背景而換成博士可能認為絕不貧乏的希臘羅馬文藝複興產業革命的背景,曹雪芹就不是曹雪芹而是曹爾斯特博士、曹爾斯特教授、曹爾斯特院士了。這樣的教授院士說不定還有人可以替代,而曹雪芹與《紅樓夢》,卻是無可替代的唯一。

希望學問多一點靈氣。希望創作家多一點學識,卻不要因學識而“戕寶釵之仙姿”又“灰黛玉之靈竅”。學問家也不要因靈氣而想當然地信口開河,隨意指點,甚至一口一個當然,就像王善保家的論搜檢方案,一口一個“自然”其實遠不自然當然一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們的學問,我們的創造力,究竟涵蓋了多少對象,又有多少(不應是多少而應是多得多)對象,還處在我們的理性、我們的悟性靈性所遠遠沒有達到的黑洞裏啊,誰又可以高高在上地擺出全知全能的架勢來呢!

作者附言:給《讀書》撰文談讀書的局限性,令人歉然。筆者其實一直是提倡讀書、提倡學問、決心拜學者前輩們為師的。但事實確也有另一麵的道理。不能輕視也不能迷信學問。天下的事,常常需要講兩句話,“既要……又要……”的句式雖然俗,卻是必要的。有什麼法子?打油一聯曰:既要又要全必要,求知疑知近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