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班後,王航來到餐廳,發現很多人還沒有吃完,服務員殷勤得近乎過分。
宋巍跟在他身後,顯然也被這裏的氣氛嚇了一跳,連話都說不利索:“船……船長,他們今天……”
沒有理會滿屋子裏幾欲炸裂的八卦熱情,王航低著頭,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命令道:“吃飯。”
宋巍咽了咽口水,果斷將注意力集中到食物上。
輪機長是輪機部的頭兒,俗稱“老軌”,在船上的地位僅次於船長和大副。“長舟號”的老軌八十年代起就跑國際航線,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海員,很有群眾號召力。隻見他拎著酒瓶,打著飽嗝從水手餐廳那邊晃過來,一屁股坐到了王航身旁的座位上。
餐廳裏其他人的聲音頓時就變小了,似乎都留意著老軌和船長之間的動靜。
偏生兩位當事人像是入了定,一個隻顧吃飯,一個隻顧喝酒,活活地急煞了一幹旁觀者。
坐在他們對麵的宋巍也不好受。船上是個小社會,盡管等級分明上下有別,駕駛台的任何命令想要得到執行,仍然少不了全體水手的配合。老軌如今明顯就是代表眾人來興師問罪的,船長卻死強著不開口。兩個上司杠起來,簡直就是在逼他這個小小的二副去撞牆。
為了打破這份尷尬,宋巍以最快的速度吃幹淨碗裏的食物,訕笑著衝服務員舉起手:“小高,再添點兒,今天夥食真不錯!”
娃娃臉的小高還沒過來,老軌輕飄飄的聲音先蕩了過來:“怎麼樣?不錯吧?夥計們特意把好菜給你們留著的。”
最後一口飯還沒咽下去,宋巍差點被嗆到,連忙回應道:“……多謝,呃,謝謝大家。”
“不用謝。”老軌咂了口酒,臉上露出些許哀怨的神態,與中老年男人的粗獷氣質頗為不符,卻與他接下來的語氣很是和諧,“人跟人之間講究的是感情,我對你有情,你對我有義,大家才能同舟共濟,對不對?”
宋巍又哽了哽,他懷疑自己今天這碗飯不該添。
老軌借著由頭開口,很快直接切入主題:“大家夥兒給你們駕駛台的留飯,是對你和船長有感情。你和船長有什麼消息、情報,肯定也不會瞞著我們,是吧?”
最後這兩個字說得十分有技巧,尾音上揚、語氣很輕,似疑問似肯定。表麵上是尋求確認,實質上又不需要作答,餐桌上的尷尬氣氛再次逼近臨界值。
偏此時,隔壁的船員餐廳裏還有人發出一聲歎息,音調之婉轉、氣韻之綿長簡直能讓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仰頭悶掉最後一口酒,老軌用手背抹了抹嘴,終於扭頭看向了正主兒:“船長啊,將心比心啊……”
王航吃飯很快,完全沒有受到詭異氣氛的影響。他衝小高打了個手勢,示意可以收拾了。而後將手肘承在桌麵上,扭頭麵對老軌,視線卻越過他看向餐廳裏剩下的其他人:“說吧,什麼事?”
水手長是個大老粗,縮在後麵早就沉不住氣了,剛才那聲欲蓋彌彰的歎息就是他發出來的。聽到船長發話,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這邊餐廳,銅鈴般的兩隻眼睛裏迸射出灼熱的視線:“咱們船上來了個女的?!還是個律師?!她要待多久?幹什麼的?結婚沒結婚?有沒有男朋友?家在哪裏?”
老軌閉上眼睛,露出功敗垂成的沮喪表情,與身後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屏住呼吸的緊張情緒形成鮮明對比。
王航從膝頭抽出餐巾,隨手扔在了桌麵上:“你們已經看到人了。”
這句話的語氣更為微妙,也更有技巧。既是回應,也是陳述,更是對話題的終結。宋巍理解船長的意思是:既然你們已經看到人了,這些問題就沒有必要回答了。即便有答案,也不可能從他的嘴巴裏套出來。
於是,醞釀已久的逼供就這麼無功而返。
王航站起身來戴上帽子,低頭瞥了眼自己的二副,冷聲道:“還吃?”
宋巍知道這是在怪他剛才不該亂搭話,沒敢反駁。委屈地看了老軌一眼,留下半根雞腿在盤子裏,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
許衡早就吃完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十幾個大男人的注視下,所有動作都像變了形,進食和咀嚼完全從條件反射變成了大腦指令。一頓飯下來,腮幫子都有些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