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這張床上,潘金蓮模仿李瓶兒的“性趣”,令春梅掌燈觀看床戲;
就是在這張床上,潘金蓮雪夜彈著琵琶唱著傷心的曲兒,體驗著被冷落的滋味,咀嚼著對李瓶兒及其兒子官哥兒的刻骨仇恨;
就是在這張床上,潘金蓮從雪獅子撲抓西門慶的“那話兒”得到靈感,想出利用雪獅子害死李瓶兒的命根子官哥兒的主意;
還是在這張床上,潘金蓮給醉中的西門慶超劑量吃上西域和尚送的偉哥,自己玩了個不亦樂乎,幾乎把西門慶送上西天。
螺鈾床成了西門府淫亂活動的見證,成了西門府女人爭寵鬥智的見證,後來還成了西門府由盛而衰的見證。張竹坡曾在《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鑒定終身,潘金蓮蘭湯邀午戰”評:“前玉樓有金漆床,金、瓶二人又有螺鈾床,一時針線細致,卻都是為春梅一哭作地也。”這話說得很對:《金瓶梅》前邊寫孟玉樓的南京金漆拔步床,中間寫潘金蓮和李瓶兒的螺鈾床,筆墨精細,最終卻是為了鋪墊龐春梅重遊舊館的一哭。
潘金蓮跟西門慶在螺鈾床上及螺鈾床邊澡盆裏“蘭湯午戰”後不到五年,(金瓶梅》紅男綠女的命運發生翻天覆地變化:西門慶縱欲送命;潘金蓮被武鬆所殺;孟玉樓改嫁李衙內;西門大姐不堪陳經濟虐待自殺;春梅被吳月娘賣掉,因禍得福,在守備府做了姨太太……西門慶去世三周年,已升級守備正室的春梅回訪西門府時,又出現一段似乎瑣碎、琢磨起來卻微妙的“床文章”。
春梅問:“俺娘(潘金蓮)那張床往哪去了?怎的不見?”小玉回答:三娘嫁人帶走了。吳月娘解釋:當年用孟玉樓那張南京拔步床陪嫁西門大姐,孟玉樓再嫁李衙內隻好用潘金蓮那張螺鈾床還了她。
春梅存心揭老底:聽說大姐死後您把那張床“抬回來”了(實際是搶回來)?月娘說:因為沒錢使,那張床隻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
南京拔步床隻賣八兩銀子,倘若西門慶在,還不氣歪鼻子?
“春梅聽言,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內不言,心下暗想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地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春梅又問:“俺六娘的螺鈾床怎的不見?”吳月娘說,因為家裏隻有出的沒有進的,“沒盤纏”,抬出去賣了三十五兩銀子。
春梅是故意調侃還是真心惋惜?對月娘說:“那張床,當初我聽見爹說,值六十兩銀子。早知你老人家打發,我倒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要了也罷了。”吳月娘歎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
“人那有早知道的”,是吳月娘在全書說出的最有哲理的話。
昊月娘不會早知道,西門慶更不會早知道:
他巧取豪奪,將南京拔步床掠進西門府,沒想到幾年後,這張高檔床隻賣八兩銀子,且用來向他正眼都不瞧的縣衙役行賄。
他在寵妾間搞平衡,花六十兩銀子、模仿李瓶兒規格給潘金蓮買床,沒想到幾年後,潘金蓮的床成了孟玉樓陪嫁,李瓶兒的床被吳月娘三十五兩銀子賤賣。
西門慶搶來孟玉樓的南京拔步床一西門慶掠來李瓶兒的螺錮床並對應給潘金蓮配備一西門慶人死燈滅西門府沒了床。
多巧妙的人生輪回!掠奪和被掠奪,發財和被別人發財,人生就是這樣在不斷轉圈兒。……《金瓶梅》用“床文章”,巧妙地寫著人生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