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把朱家前輩的好色基因,跟貪財、懶惰、昏庸攪和到一起,發揮得淋漓盡致。萬曆二十歲親政時,後宮美女數以千計。萬曆講究玩女人的藝術,四季有不同玩法。據明人筆記小說描繪,萬曆在夏日晚上派太監捉來螢火蟲裝進羅袋,再放出來,叫宮女用團扇拍,哪個宮女替上落下螢火蟲,哪個宮女陪皇帝過夜。秋天,萬曆叫太監撿來紅葉,他把王建的《宮詞》前兩句寫到紅葉上,令宮女把《宮詞》後兩句寫到紅葉上,然後把所有紅葉投人禦溝,哪個宮女的紅葉跟皇帝的疊到一起,哪個宮女就陪皇帝過夜。冬天在宮中大池注滿香湯,挑選皮膚白的宮女跟皇帝模仿鴛鴦戲水,泡完喝酒上床,謂之“鴛鴦會”。……玩女人玩厭了玩男寵。萬曆皇帝有“美而慧”號稱“十俊”小太監。玩夠男寵,再玩花鳥,抽鴉片,玩賭博。賭博人了迷,幹脆以“聖躬違和”為由拒絕上朝。
萬曆皇帝不上朝之初,有官員上疏《酒色財氣四鹹》勸皇帝。無巧不成書,崇禎本《金瓶梅》勸世格言就針對“酒色財氣”。第一回說:“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隻這酒色財氣四件中,唯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一要財二要色,這是說萬曆皇帝,還是說西門慶?或許是頂著“西門慶”名字的萬曆皇帝?
《金瓶梅》問世百年之內,明朝“聖上”是一個個前仆後繼的“西門慶”。更有諷刺意味的是,當(金瓶梅》風靡神州,讀者都知道(金瓶梅》男主角西門慶是怎麼死的時,至高無上的新皇帝居然模仿西門慶的死法死了——萬曆皇帝的兒子明光宗朱常洛剛即位,就辦出一夜連幸數女的“豪舉”,接著服用“紅丸”,一命嗚呼。成了明代最著名的三大案之一:“紅丸案”。
明代皇帝是一個一個的“西門慶”,妃繽則是一群一群的“金”、“瓶”、 “梅”。爭風吃醋,奪寵搶愛,為得到更高位置或保住已有位置,為得到皇帝臨幸,誕下“龍子”,打擊排斥他人,無所不用其極,機關算盡,妙計橫出。“資深西門慶”正德皇帝就靠陰差陽錯來到世上。他的父親弘治皇帝差點在宮廷鬥爭中變成皇宮“官哥兒”——李瓶兒被潘金蓮害死的兒子——弘治皇帝是成化皇帝若幹被害兒子(包括胎兒)的幸存者。
明孝宗成化皇帝朱見深有戀母情結,癡愛比自己大十八歲的萬貞兒。萬貞兒是朱見深祖母孫太後的侍女,朱見深幼年就跟她相愛,繼位後封她為貴妃,為萬貴妃廢掉並無過錯的吳皇後。半老徐娘萬貴妃把成化皇帝摸在手心裏二十三年,萬貴妃的獨子夭折,就對宮中所有懷孕的殯妃宮女下手,或直接殺死,或令其墮胎。宮女紀氏僥幸生下兒子,經廢後精心照看,太後全力庇護,才逃過一劫。
母以子貴,母亦以子遭殃,皇宮跟西門府如出一轍。時隔百年,(金瓶梅)問世的萬曆時期,萬曆皇帝幾十年為立儲所難,一個鄭貴妃就鬧得六佛出世……妃繽爭寵,各出奇招,鮮花叢中有毒蛇,蜜糖碗裏泡鴉湯,明朝皇宮是西門大官人一妻六妾、沸反盈天宅院的放大版。
在魯迅先生看來,明朝皇帝不僅自己是“西門慶”,還帶壞整個社會風氣,這種奢糜風氣在《金瓶梅》中得到赤裸裸表現。《中國小說史略》把皇帝跟《金瓶梅》的親密關係看得透透的:
成化時,方士李孜僧繼曉已以獻房中術驟貴,至嘉靖間而陶仲文以進 紅鉛得幸於世宗,官至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於是頹風漸及士流,都禦史盛端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皆以進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顯榮,世俗所企羨,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間乃漸不以縱談閨煒方藥之事為恥。風氣既變,並及文林。故自方士進用以來,方藥盛,妖心興,而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第之事也。
明代中期以後,社會風氣發生很大變化,成化年間有人因向皇帝獻房中術大富大貴。嘉靖年間,有人向皇帝獻春藥紅鉛位至三公。這種衰微風氣蔓延到知識分子之中,有的從“正途”中進士做官,卻靠向皇帝進壯陽方做大官。一劑方藥得皇帝歡心,高官厚祿立即到手,成了社會輿論的寵兒和人們羨慕的對象。想僥幸求官的人千方百計挖掘“奇方”,社會上也不再以談男男女女床上的事為恥。這種風氣傳染到讀書人,寫小說也不再避諱寫男女上床的事了。
統治階級的思想就是統治的思想。鄭振鐸先生早就指出:社會時尚影響到小說傾向是個世界性現象。羅馬帝國崩壞時,也是淫風熾極,連飯廳上的壁畫都繪著春宮圖,現存那泊裏博物館的古代春畫就是從羅馬帝國的遺址上發掘出來。
寫性愛,可能是蘭陵笑笑生引人眼球的手段,但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實亦時尚”。而這個“時尚”,從宮廷到民間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