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敲鏜鑼王老娘說書 擬匾額黃通理勸學(2 / 3)

這一夜談的不久,第二日重新又大家敘談。黃繡球指著王老娘們說道:“我自從做親拜堂,照著派的俗禮,拜天地,拜神明,以後除了拜祖宗,這一雙腳膝,將近二十年沒有輕容易彎過一彎,為了她們二人,叫我下過幾十回跪,磕過幾百個頭,當時我自己自認同發癡一樣,至今也覺好笑。”王老娘擠著兩隻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說道:“我們早曉得做人有這些道理,又同你們受這些樂境,不是我又說句舊話,像我這大年紀,早就成了菩薩,沒有菩薩能讓木頭爛泥做了。”黃繡球、畢太太一齊鼓掌大笑。畢太太又道:“到底菩薩是個騙人來東西,可以騙人到邪路上去,也可以騙人歸入正路,你看這兩位,到被你拿他騙成活菩薩了。袁子才的詩:‘逢僧即拜僧,見佛我不拜。拜佛佛無知,拜僧僧現在。’這兩句真有見解。妹妹,你是拜著了尼姑,倘或那天是和尚上門化緣,你可有什麼法子到他?”說罷,又笑了一聲,隨即到黃通理家那後麵新修的屋子裏,看視一周。修得門窗整潔,髹漆光明。院子也鋪平石板,一棵大樹也剪得嶄齊。樓上下桌椅書架,都擺好了,旁邊還有兩個天文儀、地球儀的架子。院子裏廊簷下,羅列的各種花草。門窗內外,一律掛了簾子。這多是黃繡球同黃通理的布置。黃通理道:“我在中間齋壁上同樓上當中一間,還做了兩塊匾額,齋壁上擬了四個字,叫‘商舊培新’,樓上的擬了三個字,叫‘多苦心’。朱夫子《鵝湖寺和陸子壽詩》:‘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我是用他這個意思。向來總說朱夫子拘守心性之學,這兩句卻極其通達精細,看他在商量下著個‘加’字,培養下著個‘轉’字,見得舊學不商量,就不能遂密,不遂密,就不成其為舊學,新知不培養,或覺得新不如舊,就知了也是皮毛,浮而不實,必定要培養起來,才覺得新知的好處轉入深沉,於是新舊相輔,兩不相離這個功夫。你道朱夫子,不是經了一生的體驗說出來的嗎?如今講教育的風氣,守舊的偏著舊學,頭腦子裏漲了一部高頭講章,開出口來《四書》《五經》,動起筆來‘之乎者也’,問他的實在,連《四書》《五經》上的字,還十字有三字不識,講起來,更是十字有九字不會講了。等到拿筆寫個字條,開頭都裝了‘今夫、且夫’的字樣,底下就連‘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從前看見人代人家帶了一封開口的家信,是寫給他父親的,切記得他中間有兩句話,問他自己的兒子,在家有沒有錯處的意思,叫‘小犬之小犬,其寡過矣乎’,這種文真掉得可笑。帶信的說,此人還是兩榜名下。我也說若不是兩榜同翰林們,那裏掉得出‘小犬之小犬’這樣的文法呢?這樣文法,莫非從舊學中出,弄得把孔明當作孔夫子的子孫,抱著大版《康熙字典》,說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不要講邃密,可就疏忽荒唐,倒不成句話了。近來曉得這種荒唐疏忽,多是舊學所誤。大家改了新學的口頭禪,路得、盧梭、瑪誌尼、拿破侖,紛紛的議論不休;民約、民權、天演物竟,也紛紛的拉扯不清。這還是在上等一層。再下一層,一本拍爾馬不曾讀完全,愛、皮、西、提二十六個字母不曾拚會,隻學了廣東、香港、上海洋涇浜的幾句外國話,就眼睛突出到額角上,說精通洋文洋話,能夠講究新學了。我曾經遇著這樣一個人,他卻會寫幾個洋字。有一天,他自己寫他姓的一個‘竇’字,他就在寶蓋頭下加了一個玉字。問他,他說:‘我姓寶,這是省筆小寫,怕的大寫費事。’原來他不但不會寫竇字,就當他自己原是姓寶呢。這種笑話,又是從新學中出。我們這家塾辦起來,隻先從蒙學初級入手,最要緊的,是擷取舊學精華,闡發新理新識。所以在舊學中,要淘汰了瑣碎迂謬的一派,發出那博大明通的解說,新學家叫做改良,就是商酌盡善的話頭。把舊學商酌盡善,參入新學的教科法子,你道可是不是呀?但是不論新舊,一個人總要吃得苦,從前隻把三更燈火五更雞,埋頭在八股試帖小楷的各種事情,以為是能吃苦了。便是古來講什麼斷齏畫粥,教子成名,也不過希冀在一人的功名利達身上,還不是吃的有用之苦。卻後來如範文正公,已能有先憂後樂的懷抱;歐陽文忠公,也做了一代名臣,都是從微賤時吃苦磨煉而出。如今號稱誌士的,才有心進學堂讀書,或是開學堂教人讀書,卻又錯認了自由宗旨,隻圖做的事隨心所欲,說的話稱口而談,受不得一毫拘束,忍不住一點苦惱,往往為了學堂裏的飯食菲薄,爭鬧挾製。不說是貪饜肥甘,同那膏粱子弟的習氣,反拿了衛生的一片大道理,借口生風。殊不知進了一個學堂,隻要看那學堂的科則程度,能否稱我來學之意,能稱的,我便安心受學;不能稱的,應該早就不進這個學堂,自家也可發憤用功。難道那學堂天天有肥魚大肉供給我,便算是個好學堂麼?況且如今的學堂,說是培植人才,人才要有用於國,國非強種不能立,種非合群不能生,合群先要愛群,強種先要保種,怎樣的保種才能保國?怎樣的保國才算愛國?這其中委曲煩難,自有多少苦心苦力,要慢慢的從學堂陶鑄到二十四分。本不單說敷衍了五年卒業,十年卒業,領個文憑,得個出身的話。你看哥侖布,不過一個窮人,單身萬裏,四度航海,才尋著一塊新世界;瑪誌尼撐一隻小船,繞過地球,冒了萬死,三年功夫才開通太平洋航路;立溫斯頓,探險到亞非利加洲的內地,進了沙漠,蒙了瘴癘,同那土蠻猛獸交鬥,幾十年不怕不怯,才能叫那非洲全境,歸他英國所辟;俄皇大彼得,登了九五之位,還私換服式,雜在傭工當中,學那些技藝;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看他本國的磁器粗拙,要改換做細巧些,在家築灶試驗,屢築屢換,那泥總燒不細,樣子總做不巧,他散盡家私,想盡念頭,吃盡困苦,到了十八年,畢竟被他燒成了些細巧磁器。至今法國磁磚,還是大大有名。這多不是吃得苦,所以才能成得大事的麼?我這樓上,預備將來給學生們住宿,就又用了陸機‘誌士多苦心’的一句詩,題了這三字,好叫他們觸目警心。這句詩的上一句叫:‘惡木豈無枝’。見得人有肢體,如同木有丫枝,木雖惡,丫枝沒有不生發的。人雖不肖,一旦能吃苦立誌,也沒有不成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