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在緬甸的華人,這七年生活有什麼變化?(2 / 3)

任何一個自詡來自文明社會的人,當看到小富對藝術的熱愛與執著的場景時,恐怕都會心碎,會想盡一切辦法幫助他。這個來自緬北臘戌的18歲青年,一年前剛剛從華文學校高中畢業,隻身來到仰光,這個房價已經攀升到約合每平方米3萬元的前首都。他每月領著不到2000元人民幣的薪水,用著二手的筆記本電腦,戴著幾乎無法遮擋紫外線的劣質墨鏡,穿著已經洗出線頭的白襯衫,吃著加了新鮮蔬菜和肉類的方便麵。

他的母親在七年前去世,得了“尿液裏有糖”的疾病。小富說,他的母親很不忌口,什麼都喜歡吃。為了不重蹈母親的覆轍,小富七年來沒有喝過一瓶飲料、沒有碰過一顆糖。但我也常常會擔心,每天都在吃方便麵的他,實際上在做著比他的母親更危險的事情。

小富把省下來的錢用於買CD、繪畫用品和中文小說,所以當他看到我帶了一本馬爾克斯的《迷宮裏的將軍》時,頓時放下了所有的防備,隻希望能有閱讀中文書籍的機會。

他太熱愛與藝術有關的一切了。五年前,他聽到了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那是值得他一生銘記的重要時刻,第一次接觸到真正西方藝術的他,從此每天晚上不斷地播放《玫瑰色的人生》和《達依女士》。

我希望他能聽到更多的曲風,給他介紹了莫紮特、酷玩樂隊和孫燕姿,對於我給他播放的歌曲,他每首都無法駕馭,或者說從沒聽過,但他一定要跟著一塊兒唱,似乎能跟著音樂唱歌是轉瞬即逝的獨立日煙火。音調、音準、歌詞,統統不值得一提。他小聲地哼,但堅持把每首歌都哼完,當連續的音符把他這個茫然無措的探索者成功帶到下一個音符出現的地方時,原唱與他哼唱的契合,會讓他用抓住宇宙靈魂的笑容看著我。

“果加,我出生的小鎮,就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鎮子,從我出生到現在沒什麼兩樣。5月份開始,白色曼陀羅花就開遍了一條街道。你如果硬是要我回答2010年之前和現在生活的不同,我著實不知道如何給你一個你想要的答案。”

為了讓自己緬甸化,除了外出穿籠基、臉上塗抹特納卡,我還請華人朋友給我起了一個緬甸名字“果加”。朋友聲稱,周一出生的我在緬甸的屬相為老虎,“果加”也就是“老虎哥哥”的意思。

有一天,小富在聽了《貝加爾湖畔》後對我解釋了遲遲不回答我問題的原因:“我來了仰光之後,感覺生活無比暢快,我接觸到了自己以前沒有見過的東西。我現在可以充分表達我對藝術的熱愛了,我改變了自己以前對未來人生的想象,這是你想知道的關於緬甸的自由嗎?”

3

從地圖上看與緯線幾乎平行延伸的班都拉大街,如同塊裝巧克力一樣的方塊網狀布局,連附屬街道的名字“第1條街、第2條街……第31條街”也呈現一種克製著無限欲望的規則。按照常理說來,一個在外國人看來貧窮、未開化,並且在近代史上飽受摧殘的國家,街道的排布應該呈現出“四五雙鞋的鞋帶纏繞在一起”的模樣。

“因為隻有把路和樓房修建到每一片裸露的地表上,才是一個急速發展、兩年前第一次獲取民主的國家應該有的野蠻生長。”到仰光的第一個星期,我沒想到飛機上鄰座的老板王先生還會主動聯係我,而且是在仰光11點半的夜晚。這時,對我來說是在仰光最難熬的時刻,蹲坐在蚊帳裏的我全身赤裸,空調吐出的風讓人偏頭痛但又欲罷不能,汗並非一滴滴地流淌,而是如蒸汽一樣從人的體內發瘋般地逃走。

這位在緬甸有著幾個倉儲倉庫的台州老板王先生,六年前就到緬甸做木材生意了。“我剛去緬甸的時候,一架航班基本會空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六年後在昆明長水機場,當他滔滔不絕地向周圍人介紹自己目前從事的家庭培訓課程時,隻有我對他禮貌性地回以微笑。“每次坐飛機,都得認識四五個人。”結果我成了他唯一的聽眾和這趟旅程中加上的唯一的微信好友。

“果加,有空我帶你去KTV見見世麵,你會感覺很自由。”王先生盛情邀請,並且還特意強調,“都是華人開的”。

王先生口中“唱中文歌的KTV”就在班都拉大街附近。從一百年前到遷都內比都為止,從勃固、丹老或者遠到密支那的佛國子民,都以能在班都拉大街上有一份體麵的工作為豪,可以說,仰光近兩百年的所有榮光都集中在這裏了。這位梵文勳銜為摩訶·班都拉的將軍,兩百多年前在阿幹達地區參與第一次英緬戰爭時所展現的民族氣魄,最終以一顆在他身旁爆炸的炮彈作為謝幕。兩百多年後把他的名字鐫刻在英國人設計的街區上,再一次證明了民族血液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永恒之一。

這條街也是遊客的必經之所。他們從象征民族獨立的獨立紀念碑出發,會先對著紀念碑東邊的以馬內利浸信會教堂拍照,然後沿著班都拉大街朝西走,路過蘇雷塔、木斯米亞約書亞猶太會堂之後,最終以觀音古廟作為這趟短暫旅途的終點。其中,隻有中國遊客會把拍照器材收回背包,雙手合十,從錢包裏翻出買礦泉水的零錢,畢恭畢敬地塞進功德箱。

有慶福宮和觀音古廟的唐人街既不屬於仰光,也不屬於緬甸。承載了太多民族榮光的班都拉大街已經橫穿了唐人街。更為準確地說,班都拉大街本身就是唐人街的一部分。在一次唐人街的盛大活動上,我曾看到身著西裝的華人領袖們隻需用手一指,舞龍隊、舞獅隊就會按照手指的方向跑上一圈,長長的遊行隊伍有近1公裏長,正是從獨立紀念碑到觀音古廟的距離。路過的緬族都投來豔羨的目光,對華人在這裏建立的井井有條的秩序嘖嘖稱奇。

後來應了王先生的邀請。畢竟在國內,每逢寒暑假,我也是下午場裏少有的忠實顧客,不喝酒、不撒潑,專注於旋律、咬字以及評分係統為我鼓掌時的快樂。而在唐人街的KTV,熟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台州王先生為我點了平生以來的第一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