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百家講壇》易中天
一 誰是最受歡迎的主講人
馬瑞芳教授這本書,是寫《百家講壇》主講人的。在一般人看來,主講人寫主講人,大約不過小菜一碟,其實不然。因為《百家講壇》這個欄目下麵,分若幹編導組。每組有一個組長(也叫“執行主編”),若幹編導,都歸製片人萬衛管。具體地說,就是萬衛管組長,組長管編導,編導管我們。主講人的“歸屬”,原則上是固定的。一開始歸哪個組,以後也歸哪個組,算是不成文的約定俗成。不同組的主講人,雖非“老死不相往來”,卻也見麵不多,更談不上熟悉。不同組的編導,也隻熟悉自己組裏的人。所有主講人都熟悉都了解的,除了製片人萬衛,製片吳林,恐怕就隻有總策劃解如光。解如光這個總策劃可是非同一般。他不但管選題,還管尋找和發現主講人,實際上是《百家講壇》“獵頭公司”的“總經理”。要寫這本書,他最有資格。可惜此公閑雲野鶴、高深莫測。你要問他這些事,保證王顧左右笑而不答,一臉的謙虛謹慎。結果便“便宜”了馬瑞芳。
那麼,馬瑞芳怎麼就熟悉這麼多主講人呢?這和她的性格有關。她的性格,我認為就是三條:直、爽、好玩。記得那是一個晚上,吃過飯,當時的編導組長魏學來介紹我們兩個認識。因為那時我剛到《百家講壇》,兩眼一抹黑,屬於“生瓜蛋子”,很需要這位“駕輕就熟”的老大姐“傳幫帶”。結果剛一落座,她就侃侃而談,口無遮攔,也不考察一下對麵這個人可靠不可靠,這叫“直”。後來交往多了,她給我提意見,我也給她提意見。她覺得對,馬上就接受,痛痛快快,這叫“爽”。再後來,她寫文章,說她幫助我是“照顧智障兒童”,把我肚子笑疼,這叫“好玩”。直、爽、好玩,這三條都是討人喜歡的。所以馬瑞芳和許多主講人的關係都非常好。這種關係,說得好聽,叫“惺惺相惜”;說得難聽,叫“臭味相投”。其實“臭味相投”也並非貶義。因為這裏的“臭”,原本讀如“嗅”。“臭味”就是“氣味”,“相投”不過“合得來”。換個文雅的說法,就叫“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也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百家講壇》的主講人,大體上就是這麼一個意氣相投的鬆散群體。直、爽、好玩的馬瑞芳,則是其中最有人緣的一個。所以她能寫這本書。
其實,有著這樣性格的人,不但在一個群體中會有好人緣,上了電視也多半會有“觀眾緣”。看《百家講壇》的觀眾喜歡什麼樣的主講人?或者說,一個主講人受到觀眾歡迎,靠的是什麼?依我看是三條:學問、見解、個性。《百家講壇》畢竟是“講壇”,一點學問都沒有的講不了。當然,學問大得像陳寅恪、錢鍾書,也不必。究竟多少合適,就靠各人掌握了,反正不能完全沒有。這是第一點。
第二就是要有見解。作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電視節目,或者說,作為“傳承文明傳播文化的平台”,《百家講壇》不但要傳播知識,還要傳播思想、傳播文化。觀眾也不但要聽你“說什麼”,還要看你“怎麼說”。這個“怎麼說”有時比“說什麼”還重要。我講《漢代風雲人物》時,講到“鴻門宴”,三言兩語一筆帶過。製片人萬衛問我為什麼不細講。我說,“鴻門宴”誰不知道呀?萬衛說,正因為大家都知道,才要聽您講。觀眾不是要聽“鴻門宴”,而是要聽您怎麼看待這段曆史,要聽“易中天版的《鴻門宴解讀》”。這事讓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百家講壇》是怎麼回事。是的,《百家講壇》“要講故事”,但不能“隻講故事”。不明白這一點,就弄不懂這個欄目。它的主講人也“要有學問”,但不能“隻有學問”。不明白這一點,就當不了主講人。
有學問,又有見解,在中央電視台的這個講壇上,大體上就站得住腳了。但是,你要讓觀眾喜歡,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極其喜歡”,光有這兩條還不行,還得要有個性。實際上《百家講壇》的主講人也都是有個性的,隻不過有的鮮明有的不鮮明,有的張揚有的不張揚而已。有媒體問我,《百家講壇》挑主講人,有形象方麵的要求沒有?我說有啊,越醜越好。眾人皆笑,以為我又在調侃。其實這話背後的意思,是要有個性。個性與長相有什麼關係呢?難道長得漂亮就沒個性了?話當然不能這麼說。不過,一個主講人,一個靠學問和見解吸引觀眾的主講人,如果太漂亮,臉蛋也好,身材也好,普通話還特標準,站在台上光彩照人就像“青春偶像”,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就像《新聞聯播》,那個性就不容易彰顯了。話說清楚,不是“沒有個性”,隻是“不易彰顯”而已。此外,女主講人另當別論。女主講人漂亮,似乎並不妨礙她們彰顯個性,照樣大受歡迎。
那麼,越有個性就越好嗎?也未必,還要看是什麼個性。孤僻、傲慢、陰陽怪氣,怕是沒人喜歡。直、爽、好玩,卻肯定招人愛。不少觀眾喜歡馬瑞芳,我想原因之一就在這裏。當然,還得加上學問和見解。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她的《說聊齋》就成功了。
其實並不單是馬瑞芳,別的人也一樣。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人,如果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就會受到觀眾歡迎。當然,他(或她)還得會講課。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這就是《百家講壇》選擇主講人的標準。會講課是最起碼的,既會講課又有學問就算合格,既會講課又有學問還有見解就能成功。如果他(或她)同時還有鮮明的、突出的、招人喜愛的個性,那就能大獲成功,成為最受觀眾歡迎的《百家講壇》主講人。
說到這裏,或許有人會問:觀眾喜歡?有這必要嗎?
二 為什麼必須觀眾喜歡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弄清楚《百家講壇》是幹什麼的。
《百家講壇》是幹什麼的?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文化的。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你傳播的既然是知識、思想、文化,那麼,你的主講人當然必須有知識,有思想,有文化,而且越是有知識,有思想,有文化,就越好。至於傳播,那是電視台的事。電視台就是幹這個的。何況是中央電視台,還能不懂傳播?懂傳播會傳播的中央電視台,和那些有知識、有思想、有文化的主講人一起來做這事,還不是“黃金搭檔”?
早期的《百家講壇》就是這麼想的,因此所請多為大腕、大師、泰鬥級的人物。結果怎麼樣呢?不幸得很,收視率極低,欄目也麵臨末位淘汰。有人說,你們不能這麼勢利,不能隻看收視率,你們要有使命感!這話隻能讓人苦笑。是的,《百家講壇》是要有使命感,也不能片麵追求收視率。但是,起碼也得保底才行吧?再說那收視率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它至少能夠告訴大家,我們要傳播的東西傳到了沒有。如果沒有傳到,豈非無效勞動?這就好比醫生治病,藥是最好的,可惜病人吃不進去,或者輸不到血液裏,也就白搭。又好比運送貨物,貨再好,送不到,也等於零。
這就給了我們一個教訓:在“傳播某某”這個詞組中,“傳播”二字,未必比它後麵的那個“某某”次要!準確地說是這樣:進行決策時,“傳播什麼”比“怎樣傳播”重要。這時要有使命感。具體操作時,“怎樣傳播”比“傳播什麼”重要。這時要有現實感。這和“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是一個道理。
因此必須研究傳播規律,打通傳播渠道。這裏麵有一個重要環節,就是傳播方式和傳播平台。不同的方式和平台,對傳播者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比如通過電視傳播和通過圖書傳播,就兩樣。我曾經發現《百家講壇》的某些主講人,學問很好,文筆也好。寫出來的講稿,編導看了也滿意。然而那節目,弄不好就創了收視率的“新低”。為什麼呢?就因為有學問不等於會寫作,會寫作不等於會上課,會上課不等於會做電視。這裏麵差別大了。
那麼,電視傳播的規律是什麼?
首先第一條,電視是給人看的,同時也聽,其接收方式是視聽綜合。這是它與圖書的不同。第二,電視觀眾是鬆散的、遊移的、有一搭沒一搭隨時都可能轉換頻道的。這是它與電影的不同。第三,電視觀眾在觀看節目時,沒有任何責任、義務,也沒有任何人能強迫他們收看。這是它與上課的不同。明白了這三條,我們就不難理解,“抓住觀眾”這四個字對於電視來說,是何等重要。同時,我們也不難理解,《百家講壇》對主講人為什麼會有特殊的要求。因為在這檔節目中,隻有他一個人出現在屏幕上。他如果抓不住觀眾,請問誰抓得住?如果抓不住,豈不就得下課?
這樣一來,《百家講壇》在選擇主講人時,就不能隻考慮學問多少、名氣大小、水平高低、權威與否。不是“不考慮”,是不能“隻考慮”,甚至不能“首先考慮”。首先要考慮的,還是他有沒有“觀眾緣”。有“觀眾緣”,其他方麵達標合格,本人也願意,他就有可能走上講壇,甚至成為“壇主”。沒有“觀眾緣”,學問再好,水平再高,名氣再大,也可能與講壇失之交臂,因為他原本“無緣”。
我說的這一點,被不少研究和批評《百家講壇》的人忽略、輕視、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百家講壇》既然是一檔“文化類節目”,那麼,你就隻能靠節目的內容,靠節目當中的思想、文化、學術含量及其自身的魅力來吸引人。如果還要強調主講人的“觀眾緣”,豈非把自己混同於“娛樂節目”?你們這個節目,豈非將學術和曆史“娛樂化”?豈非“娛人子弟”或“愚人子弟”甚至“誤人子弟”?
依我看,說這些話的人八成不懂電視!實際上,不管你對《百家講壇》如何定位,“學術”的,“泛學術”的,“有一定學術含量”的,它都首先是一檔電視節目。是電視節目,就得讓觀眾喜歡。不但要喜歡你的內容,還得喜歡你這個人。為什麼呢?因為電視與圖書不同。書是讀的,電視是看的。讀書的人看不見作者,也沒有必要看。看《百家講壇》的卻看得見主講人,而且非看不可。即便看不見,也聽得見。總而言之,《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是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麵前,給他們以有聲有色的感受。請問,這種感受能不重要嗎?何況我們所說的“觀眾緣”,並非娛樂節目要求的青春靚麗光彩照人,不過“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而已,怎麼就“娛樂化”了呢?難道隻有娛樂明星是有個人魅力的,科學家、學問家、思想家就該刻板、古怪、討人嫌?請問這是什麼邏輯?
更有趣的是,我們還聽到了剛好相反的批評。這類批評是主張要有性格,要有個人魅力的。但他們認為《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沒有個性,所有人都是“一個腔調”,因為都是按照統一模式打造出來的。也有人把某些節目的不太受歡迎,歸咎於編導、策劃和製片人的“修理”。由於修理過分,所以個性全無。不是有個說法,叫做“《百家講壇》是張‘魔鬼的床’”嗎?於是我就要問:是這樣嗎?如果是,問題在哪裏?如果不是,原因又在哪裏?
三 《百家講壇》是不是“魔鬼的床”
先說“魔鬼的床”。
這個說法的“著作權”是屬於馬瑞芳的,其“論證”之文就收在本書。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隻要不算弱智,誰都看得出馬老師是在調侃。她的態度,則是“抱怨並快樂著”。實際上這篇文章要講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學者怎樣上電視。或者說,一個學者,怎樣才能從“做學問的”變成“做電視的”,從“學術人”變成“電視人”。
這可是一個並不簡單的過程。
馬瑞芳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這一過程,並把它稱之為“艱苦而有趣的”。說艱苦,是因為在她那裏,有好幾道過不去的坎,繞不過的彎。說有趣,則因為終於邁過去、繞過來了。不但如此,她還看見了一片新天地,開辟了一個新領域,豈非“不亦樂乎”?
盡管事後說起來眉飛色舞,我相信馬老師在上那“魔鬼的床”之前,一定是“滿腦門子官司”;而她遇到的問題,也是所有走上講壇之學者的共同問題。比方說,不能全麵、係統、完整,行嗎?不能按部就班、引經據典、追根溯源,行嗎?不能像平時上課那樣,講人物按生平,講曆史按年代,行嗎?甚至一個技術性問題,也能把人難死。比方說,按照學術慣例和職業道德,引用他人觀點是要把出處注出來的。要求嚴格一點,還必須注明版次、頁碼。但在《百家講壇》,至少後麵這點做不到,引用過多也成問題。別以為這是小事。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他所做的這件事有沒有學術性,也意味著他還是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古人有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學問,是每個學者的“安身立命之本”。丟了學問,就和“失節”差不太多了,豈能隨意?難怪魏學來告訴馬瑞芳應該怎麼講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
這樣看,《百家講壇》還真是“魔鬼的床”。
然而問題遠沒有那麼簡單。事實上,學問、學術、學術性,與格式、規範之類並不打等號。格式中規中矩,出處、版次、頁碼、關鍵詞都注得清清楚楚的“學術泡沫”和“學術垃圾”,我們見得還少嗎?反過來,沒有這些玩意的作品,語言優美文采飛揚的作品,也未必就沒有學術性。這一點,讀讀古人的論文就知道,用不著我多說。問題是,《百家講壇》與學術到底是一個什麼關係?它是“學術”的呢?還是“非學術”的呢?甚至“反學術”的呢?換句話說,它究竟是一個什麼欄目?
我們必須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
第一個問題:《百家講壇》是學術論壇嗎?我的回答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不是學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的論壇。電視不是幹這個的,學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也用不著上電視,開會寫論文就好。所以,批評節目中沒有最新研究成果的,算是打錯了靶子。
這就有了第二個問題:《百家講壇》既然不是學術論壇,那麼,是說評書的嗎?我的回答也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如果是評書講壇,那他們幹脆聘請評書演員好了,效果肯定比請學者好得多。
接下來就會有人問第三個問題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百家講壇》到底是什麼?難道非驢非馬不成?
恭喜你,這回說對了。《百家講壇》的特點,正在於“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是什麼?是二者之間的“第三者”,是兩極之間的“第三極”。不要以為世界上隻有兩極。實際情況是,兩極之間有著廣闊的中間地帶。而且,這個中間地帶,往往比兩極更適合生存。我們人類,不就生活在地球南北兩極之間的中間地帶嗎?同樣,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也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如果一定要定位,要命名,無妨姑且稱之為“半學術”。這個“半學術”的“中間地帶”也許並不廣闊,甚至還疑雲重重不被承認,但它應該存在,必須存在,有理由存在!現在,《百家講壇》把這個“中間地帶”展示出來了,而且大受歡迎,這正是這個欄目的貢獻。
那麼,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中間地帶”呢?因為學術原本就有兩種類型,或者兩種任務,這就是研究與傳播。質疑《百家講壇》學術性的人,其實是把學術單一化了,即把學術等同於研究,忽視了傳播。或者說得重一點,是根本就不承認傳播。實際上,研究與傳播不但不矛盾,而且相輔相成。嚴格地說,沒有哪個人是完全不做研究就可以做傳播的。比如閻崇年先生,沒研究過清史嗎?馬瑞芳教授,沒研究過聊齋嗎?當然,同為研究,深淺不一。聞道有先後,水平有高低,學問有大小,方法有對錯,這都是事實。但要說毫無研究也能上去講,怕是小看了傳播,也低估了觀眾。事實上,那些人雲亦雲照本宣科的講座,從來就不會受歡迎;而不受歡迎的講座,則其實不是傳播。
同樣,做研究的人也沒有一個不傳播。否則,他的論文為什麼要發表,他的著作為什麼要出版?顯然,沒有傳播不傳播的問題,隻有向誰傳播、怎樣傳播和在什麼範圍傳播之別。一般學者是向小眾傳播,向同行傳播,用論文著作在學術界傳播;《百家講壇》則是向大眾傳播,向外行傳播,用電視媒體在全社會傳播。這才是區別所在。
於是我們便又有了一個問題:這樣一種對象、方式、範圍的傳播,有必要嗎?
四 學術為什麼要向大眾傳播
這就要說到根本上了。這個“根本”,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有學術,尤其是要有文史哲這樣“百無一用”的學術?
我的回答是:為了人的幸福。
文史哲這三門學問,通常被稱之為“人文學科”。它們表現出來的精神,叫“人文關懷”。為什麼要有“人文關懷”呢?因為人與動物不同。動物隻要能夠存活就行了,人卻還要活得幸福,活得像個人樣。這就要有專門的學問和學科,來研究和解決這個問題。所謂“人文學科”,就是用來幹這個的。
這樣一說,也就清楚了。人文學科的目的既然是人的幸福,那麼,這裏說的“人”,包括不包括現在就活著的人,包括不包括我們的人民大眾呢?不會有人說不包括吧?那好,既然你這個學科的研究,是為了人的幸福,其中就包括我們這些現在就活著的人民大眾,那麼,你的研究成果該不該告訴大家,以便大家分享呢?不會有人說不該吧?既然應該,那麼,不傳播,不向大眾傳播,行嗎?不行吧?
所以,“學術”一詞,必須包括兩個內容:研究與傳播。所謂“學者”,也應該包括兩種人:研究者與傳播者。當然,這裏可以有一個分工,比如一部分人做研究,一部分人做傳播。也可以有一個比例,比如做研究的多一點,做傳播的人少一點。他們甚至還可以交叉、重疊,比如做研究的也做傳播,做傳播的也做研究;或者一段時間做研究,一段時間做傳播,就像“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一樣。至於那比例是三七開、四六開、二八開,倒無所謂。反正不能沒有研究,也不能沒有傳播。以研究壓傳播,認為隻有做研究才是真學者,做傳播就低人一等,要打入另冊,不但違背學術的初衷,而且簡直就“沒有良心”。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除了極少數“民間學者”外,我們大多數的學者、教授、研究員,都是靠工資、津貼和課題費過日子、做研究的。這些工資、津貼和課題費,說起來是國家給的,其實是納稅人的錢。也就是說,我們是靠人民大眾養活的。且不說還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商店營業員等等許許多多的人,在為我們提供各種服務和保障。那麼,我們這個“學術界”,該不該有一部分人(哪怕是一小部分人)來為他們提供服務,作為我們對社會、對人民的回報?應該吧?既然應該,那麼,當有人出來這樣做的時候,你不支持倒也罷了,還要說人家不該做,還要橫挑鼻子豎挑眼,風言風語,冷嘲熱諷,請問有良心嗎?
良心告訴我們:學術必須向大眾傳播!
學術也告訴我們:它需要向大眾傳播!
要傳播,就要有渠道,有平台。《百家講壇》就是這樣一個平台。這個平台是幹什麼的?對接。誰和誰對接?傳統與現代、學者與大眾、學術與傳媒。這就是我說的“三個對接”。既然是“對接”,就得接得上。所以,作為對接的平台,《百家講壇》不能沒有學術性,又不能隻有學術性;不能不看收視率,又不能隻看收視率。這就好比一個接頭,要把圓的管子和方的管子接起來,它自己就得不圓不方,又圓又方,一頭圓一頭方。這種“不三不四,非驢非馬”,恰恰正是“中間地帶”的特點。
現在可以回答前麵那個問題了:《百家講壇》究竟是什麼?我的回答是: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它的任務,是向廣大人民群眾(包括非本專業的高級知識分子)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文化。由於它傳播的是知識、思想、文化,因此原則上必須由學者擔任主講人;由於它的任務是傳播,因此必須遵循傳播規律。
也就是說,主講人必須懂傳播。
這就給這個欄目的編導、策劃、製片人出了一個大難題。由於眾所周知的種種原因,我國的學者大多不懂傳播,而懂傳播的又多半不是學者。有學問的不會說,會說的沒學問,既有學問也會說的又未必適合上電視,就算適合他還不一定肯來,就算來了那麼一兩個又不夠用。《百家講壇》是一個日播節目,每天都要推出新的一期。也就是說,它需要一大批既有學問又懂傳播還能上電視的主講人。這可上哪兒找去?
也隻有一個辦法:修理。
這就有了前麵說的那個“痛並快樂著”的過程。其實,並非所有主講人都像馬瑞芳老師那樣“先苦後樂”,也有“一痛到底”的,還有終於“無法修理”、白痛苦了一把的。所謂“魔鬼的床”,並非一兩個人的抱怨。
這其實很正常。傳播,畢竟不是所有學者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所有學者該做的事情,更不是所有學者都能做的事情。按照傳統觀念,學者的“本分”還是研究。因此,不能要求他們都能“修理”。也因此,這不是我要關心的問題。我關心的是:現在這些被“修理”過的主講人,是按照統一模式打造出來的嗎?如果他們不能成功,是因為被編導、策劃、製片人“修理”過,因而沒有了個性嗎?
回答也很肯定:不是。比如我和於丹,就不是“一個腔調”。馬瑞芳老師和隋麗娟老師,也不是。孫立群、王立群這兩個“立群”也大相徑庭,閻崇年和劉心武兩位先生,就更是“兩個腔調”。所以,說《百家講壇》按照統一模式打造主講人,弄得大家都沒了個性,怕是不通的。那麼,問題又究竟在哪裏呢?
五 我們應該怎樣走上講壇
事情其實很簡單。
前麵說過,所謂“修理”,所謂“魔鬼的床”,說白了,不過是幫助一部分願意上講壇的學者,從“做學問的”變成“做電視的”,從“學術人”變成“電視人”。這個彎,轉得可不小。前麵也說過,有學問不等於會寫作,會寫作不等於會上課,會上課不等於會做電視。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不會做電視,不做就是。他還可以上課、寫作、做點別的,比如古籍整理、校注點評之類。按照傳統觀念,這還是“主流”。我要問的是:一個願意在研究之餘也做點傳播,而且被欄目組看好,認為可以上《百家講壇》的學者,為什麼會“不能修理”,或者在“修理”之後仍然不盡如人意?我認為,就因為大家的頭上,都懸著一柄隨時可能掉下來的利劍。這就是馬瑞芳問魏學來的那句話:“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
學問,是學者上電視的最大障礙。
這是一個悖論,也是這個欄目及其主講人的困境所在。作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百家講壇》不能“不講學問”,又不能“隻講學問”。“隻講學問”,就不是電視節目;“不講學問”,就不是《百家講壇》。因此,它的主講人,就既不能“沒有學問”,又不能“太有學問”。或者說得透徹一點,就是你即便“滿腹經綸”,也不能表現出來。這就太難了。因為一個學者之所以成為學者,就在於他有學問。有學問而不表現出來,則等於沒有。沒有了學問,那他還是學者嗎?不是學者,上《百家講壇》幹什麼?到《歡樂世界》去吧!大家想想,這是不是一個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