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少初上電視的學者,差不多都會有一種心理,就是“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因此,當他們麵對攝像機的時候,幾乎都會不由自主地大談學問。什麼前三皇後五帝,孔孟老莊音韻訓詁,海德格爾弗洛伊德,範式模式主張主義,誰都聽不懂的詞兒滿天飛。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一頭霧水,編導和製片人哭笑不得。這叫什麼呢?沒有“電視意識”。這些可尊敬的先生們不知道,電視和課堂是不同的場所,上課和上電視則是兩個概念。當你在課堂上,麵對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這樣講時,你贏得的是“尊敬”,因為你在“傳道授業”。但是搬到電視上,麵對的是大眾,給人的感覺就是“誇誇其談”,就是“賣弄學問”了。大眾的心理很有趣。沒有學問,他看不起你。賣弄學問,他更看不起你。豈止是“看不起”,他還有更絕的一招,就是拿起遙控器調台。
那麼,我們又該如之何呢?
簡單得很,暫時先把你那些寶貝學問扔到九霄雲外去!請注意,我說的是“暫時”。暫時先扔了,回頭再說。也就是說,一個學者,如果願意上電視,願意上《百家講壇》的話(不願意另當別論),就必須先完成一個觀念和心理的轉變,即由“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變成“不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其實一個人如果真有學問,是不怕別人說“沒有”的。你看那些真正的大富豪,怕別人說自己沒錢嗎?擺闊擺譜的,十有八九是賺了些小錢的暴發戶。他們以前窮怕了,現在發了起來,就要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同樣,你如果真的“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非得“地球人都知道”嗎?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話用在這裏正合適。
從“生怕”到“不怕”,是關鍵的一步。其目的,是解除障礙丟掉包袱。一旦丟掉這個包袱,你在攝像機麵前就自由了,也自在了,自如了。最近我看毛佩琦先生的《七解中庸》,那個舉重若輕,那個從容不迫,那個長袖善舞,那個遊刃有餘,實在讓人拍案叫絕。我就想,為什麼會這樣?原因之一,恐怕就因為毛先生這回講的不是本行。講本行,怕同行挑剔,難免“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不講本專業,反正是外行,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這就丟掉了包袱,解放了思想。思想一解放,心靈就自由了,於是靈感突現,文思泉湧,妙語連珠。當然,有個前提,就是得不怕別人說自己“公雞下蛋”才行。其實“公雞下蛋”問題不少(比如不夠專業,難免硬傷),同時也好處多多。好處之一,就是沒有思想負擔。實際上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麵,短處往往也是長處。人們都說“隔行如隔山”,卻不知道這種“隔”,恰恰又是不“隔”。和誰不“隔”?和觀眾、讀者、大眾不“隔”。外行最知道外行想要什麼,也最知道外行不懂什麼,需求在哪裏,障礙又在哪裏。這就比較容易設身處地,替觀眾著想;而替觀眾著想,恰恰是學術傳播最需要的,也是《百家講壇》最需要的。
能夠“不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就解除了負擔;站在觀眾的立場替他們著想,就爭取了主動。這時,你的學問就派得上用場了。因為你已經知道觀眾要什麼。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握一個“度”。什麼“度”?既不能“一點沒有”,又不能“全是學問”。全是學問,講成學術報告了,觀眾就會調台;一點沒有,人家不如去聽評書,看《百家講壇》幹什麼?不過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在你把握了這個“度”以後,還能夠做到天衣無縫,沒人看得出來。這就需要進入第三個階段:“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這是電視講壇“三部曲”中的第三步,也是做一個“電視學人”的最高境界。
問題當然也就來了:為什麼呀?是不是因為“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隻有“就怕說有”,才能“不怕說無”?有這個意思。前麵說過,一個學者,最怕的就是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因此說是“不怕”,其實還是“生怕”。這時,就隻能由“怕有”來戰勝和克服“怕無”,算是“以毒攻毒”。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觀眾到底想要什麼。
六 觀眾想在《百家講壇》那裏看到什麼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回到本文的開頭:誰是《百家講壇》最受歡迎的主講人?或者說,一個主講人受到觀眾歡迎,原因是什麼?答案是早就有了的,那就是“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其中,“有學問,有見解,會講課”好理解。因為《百家講壇》的任務,是傳播知識、思想和文化。但有此三條,也就夠了,為什麼還要“有個性”呢?
答案也很簡單:觀眾喜歡。
這就奇怪了!《百家講壇》的任務,不就是學術傳播嗎?觀眾從這個節目當中,獲得了知識、思想、文化,不就夠了嗎?為什麼還要要求主講人有個性呢?換句話說,他們為什麼不滿足於節目內容,還要喜歡主講人、要求主講人可愛呢?
看來,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這個欄目。實際上,僅僅把《百家講壇》定位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是不夠的。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主講人製”。什麼是“主講人製”?我認為略似於電影中的“明星製”,即都是靠某個人或某幾個人來吸引觀眾,創造品牌,形成凝聚力。這個製度的形成,在《百家講壇》也有一個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其直接起因,則是閻崇年先生的《清十二帝疑案》。我們知道,此前的《百家講壇》,一個主講人往往隻講一集,結果是欄目麵臨末位淘汰。但閻先生的係列節目一出,情況便大為改觀。《百家講壇》起死回生,閻老先生備受追捧,觀眾媒體紛紛關注。嚐到了甜頭的欄目組決定再接再厲,徹底改變製作方式。從此,不但一個主講人可以講多次、講多集,有的還一講就是一年,形成類似於電視連續劇的大型係列節目。《百家講壇》脫胎換骨。
與此同時,一個始料未及的現象出現了,那就是某些主講人開始受到“明星般”的待遇。曾經不斷有媒體問我:你們這些《百家講壇》最紅的主講人,究竟是“學術明星”還是“電視明星”?我一直沒有回答,也不肯回答,因為怎麼回答都不對。叫“學術明星”是不對的。學術不需要明星。學術界頂尖級的人物也不叫“明星”,叫“大師”,叫“泰鬥”。可惜我們多半不是,至少我不是。叫“電視明星”也不通。我們並非電視從業人員,也沒有上崗證。我甚至連“北京市外來務工人員暫住證”都沒有。因此,如果“明星”這頭銜實在甩不掉,姑且叫“學術傳播明星”吧,多少靠譜。
廢除了一人一講的做法,也有了“學術傳播明星”,“主講人製”就逐步形成了。這有關係嗎?有。以前,一人一講的時候,觀眾的選擇標準是“講什麼”。有了“主講人製”,他的選擇標準就有可能變成了“誰來講”。這個時候,主講人的個性就變得重要起來。如果你是沒有個性的,或者不鮮明,不可愛,那麼,觀眾就很可能因為不喜歡你這個人,而不看你的節目。其結果,是一段時間收視率的連續下滑。這是第一點:觀眾的收視習慣變了。
第二,觀眾的收視需求也變了。一人一講的時候,因為反正隻有“一麵之交”,觀眾對主講人是不會產生興趣的。現在,一個人在講壇上一講好幾天,觀眾就不免產生崇敬感,也不免產生好奇心,想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做學問的。再加上《百家講壇》所講,多為文學和曆史,與社會生活關係密切。於是觀眾又想知道,這些主講人自己是怎麼生活怎麼做人的,是不是和書上講的一樣。也就是說,由於實行了“主講人製”,觀眾希望在《百家講壇》那裏看到的,已不僅僅是知識、思想、文化,還有人格,尤其是主講人如何做人。難怪各路媒體要對我們“窮追猛打,深挖細找”了。觀眾有這個需求嘛!
媒體的做法可以理解,但不宜提倡。《百家講壇》的主講人畢竟不是“娛樂明星”,打探他們的逸聞趣事、婚戀家庭幹什麼?沒品位嘛!觀眾想知道什麼,看節目就行了。實際上,文如其人。看一個人怎麼做講座,有時也能看出他怎麼做人。觀眾在某個領域的學問或許沒有主講人多,但不等於他們不會看人,不等於他們沒有感覺,不等於他們沒有鑒賞力和鑒別力。他們的眼睛其實是雪亮的。比方說,賣弄學問的人,他們就不會喜歡。言之無物的講座,他們也不會喜歡。賣弄學問為什麼討人嫌?因為他不是為了傳播,而是為了炫耀。言之無物為什麼沒觀眾?因為他居然“以其昏昏”來“使人昭昭”。兩者都是不把觀眾放在心上,放在眼裏。這其實與學問多少無關,說到底還是做人問題。
賣弄學問討人嫌,言之無物沒觀眾,“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怎麼樣呢?會受到最大的歡迎和尊重,因為他“豁出去”了。你想啊,學問對於學者意味著什麼?命根子。現在,為了更好地傳播學術,為了更好地滿足觀眾的需求,他連這個“命根子”都不要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胸襟和情懷?實際上,一個學者,一個以學問為“安身立命之本”的人,隻有把學問忘到“就怕別人說有”的程度,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這個時候,他才能真正與觀眾同一,與傳媒同一,與學術傳播的事業同一。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麵,即作為活生生的個體的人的一麵,則會空前地、充分地、毫無羈絆地展示出來。要知道,學問這東西,也有兩麵性。它能使人豐富,也能使人異化。僵硬的學術體製和研究模式,就更是害人不淺。它製造的是“死學問”,消磨的是“活靈魂”。許多學者的個性,其實就是被它們弄沒的。那才叫“破壞性修理”呐!因此隻有徹底忘記,忘掉那個“假我”,才能重新找到“真我”。找到“真我”,才能回歸“本真”。這就叫“忘我,則與道同一”。
但如此一來,講座的學術含量是不是就會沒有了?不會。因為一個真正的學者,他的學問和他的生命是融為一體的。真正屬於他自己的知識和思想,怎麼也丟不掉。丟掉的一定不屬於他自己,那又棄之何惜?因此,當他以一種“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的心態走上講壇,率性而作時,他講出來的將是真學問、真思想,大家看到的也將是真學者,以及他的真性情。這才是觀眾最想看到的,也才是我們最應該展現的。
說到這裏,與馬瑞芳教授這本書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了。其實關係也是有的。剛才不是說了嗎,現在的觀眾,對《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本身,是有興趣的。這種興趣,媒體往往滿足不了,或者失真。馬老師這本書,卻能解決這個問題。馬瑞芳是一位“作家型學者”,與《百家講壇》這個欄目又有長期的合作,可謂既是局中人,又是局外人。要寫這個題目,沒有比她更合適的。她筆下的人物,也一個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展現著自己的真麵目和真性情,讀完讓人捧腹大笑又回味無窮。不過這些捧場的話,我也不宜多說。好看不好看,讀者說了算。就此打住!
易中天
2007年7月6日於廈門
我看《百家講壇》易中天
一 誰是最受歡迎的主講人
馬瑞芳教授這本書,是寫《百家講壇》主講人的。在一般人看來,主講人寫主講人,大約不過小菜一碟,其實不然。因為《百家講壇》這個欄目下麵,分若幹編導組。每組有一個組長(也叫“執行主編”),若幹編導,都歸製片人萬衛管。具體地說,就是萬衛管組長,組長管編導,編導管我們。主講人的“歸屬”,原則上是固定的。一開始歸哪個組,以後也歸哪個組,算是不成文的約定俗成。不同組的主講人,雖非“老死不相往來”,卻也見麵不多,更談不上熟悉。不同組的編導,也隻熟悉自己組裏的人。所有主講人都熟悉都了解的,除了製片人萬衛,製片吳林,恐怕就隻有總策劃解如光。解如光這個總策劃可是非同一般。他不但管選題,還管尋找和發現主講人,實際上是《百家講壇》“獵頭公司”的“總經理”。要寫這本書,他最有資格。可惜此公閑雲野鶴、高深莫測。你要問他這些事,保證王顧左右笑而不答,一臉的謙虛謹慎。結果便“便宜”了馬瑞芳。
那麼,馬瑞芳怎麼就熟悉這麼多主講人呢?這和她的性格有關。她的性格,我認為就是三條:直、爽、好玩。記得那是一個晚上,吃過飯,當時的編導組長魏學來介紹我們兩個認識。因為那時我剛到《百家講壇》,兩眼一抹黑,屬於“生瓜蛋子”,很需要這位“駕輕就熟”的老大姐“傳幫帶”。結果剛一落座,她就侃侃而談,口無遮攔,也不考察一下對麵這個人可靠不可靠,這叫“直”。後來交往多了,她給我提意見,我也給她提意見。她覺得對,馬上就接受,痛痛快快,這叫“爽”。再後來,她寫文章,說她幫助我是“照顧智障兒童”,把我肚子笑疼,這叫“好玩”。直、爽、好玩,這三條都是討人喜歡的。所以馬瑞芳和許多主講人的關係都非常好。這種關係,說得好聽,叫“惺惺相惜”;說得難聽,叫“臭味相投”。其實“臭味相投”也並非貶義。因為這裏的“臭”,原本讀如“嗅”。“臭味”就是“氣味”,“相投”不過“合得來”。換個文雅的說法,就叫“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也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百家講壇》的主講人,大體上就是這麼一個意氣相投的鬆散群體。直、爽、好玩的馬瑞芳,則是其中最有人緣的一個。所以她能寫這本書。
其實,有著這樣性格的人,不但在一個群體中會有好人緣,上了電視也多半會有“觀眾緣”。看《百家講壇》的觀眾喜歡什麼樣的主講人?或者說,一個主講人受到觀眾歡迎,靠的是什麼?依我看是三條:學問、見解、個性。《百家講壇》畢竟是“講壇”,一點學問都沒有的講不了。當然,學問大得像陳寅恪、錢鍾書,也不必。究竟多少合適,就靠各人掌握了,反正不能完全沒有。這是第一點。
第二就是要有見解。作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電視節目,或者說,作為“傳承文明傳播文化的平台”,《百家講壇》不但要傳播知識,還要傳播思想、傳播文化。觀眾也不但要聽你“說什麼”,還要看你“怎麼說”。這個“怎麼說”有時比“說什麼”還重要。我講《漢代風雲人物》時,講到“鴻門宴”,三言兩語一筆帶過。製片人萬衛問我為什麼不細講。我說,“鴻門宴”誰不知道呀?萬衛說,正因為大家都知道,才要聽您講。觀眾不是要聽“鴻門宴”,而是要聽您怎麼看待這段曆史,要聽“易中天版的《鴻門宴解讀》”。這事讓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百家講壇》是怎麼回事。是的,《百家講壇》“要講故事”,但不能“隻講故事”。不明白這一點,就弄不懂這個欄目。它的主講人也“要有學問”,但不能“隻有學問”。不明白這一點,就當不了主講人。
有學問,又有見解,在中央電視台的這個講壇上,大體上就站得住腳了。但是,你要讓觀眾喜歡,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極其喜歡”,光有這兩條還不行,還得要有個性。實際上《百家講壇》的主講人也都是有個性的,隻不過有的鮮明有的不鮮明,有的張揚有的不張揚而已。有媒體問我,《百家講壇》挑主講人,有形象方麵的要求沒有?我說有啊,越醜越好。眾人皆笑,以為我又在調侃。其實這話背後的意思,是要有個性。個性與長相有什麼關係呢?難道長得漂亮就沒個性了?話當然不能這麼說。不過,一個主講人,一個靠學問和見解吸引觀眾的主講人,如果太漂亮,臉蛋也好,身材也好,普通話還特標準,站在台上光彩照人就像“青春偶像”,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就像《新聞聯播》,那個性就不容易彰顯了。話說清楚,不是“沒有個性”,隻是“不易彰顯”而已。此外,女主講人另當別論。女主講人漂亮,似乎並不妨礙她們彰顯個性,照樣大受歡迎。
那麼,越有個性就越好嗎?也未必,還要看是什麼個性。孤僻、傲慢、陰陽怪氣,怕是沒人喜歡。直、爽、好玩,卻肯定招人愛。不少觀眾喜歡馬瑞芳,我想原因之一就在這裏。當然,還得加上學問和見解。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她的《說聊齋》就成功了。
其實並不單是馬瑞芳,別的人也一樣。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人,如果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就會受到觀眾歡迎。當然,他(或她)還得會講課。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這就是《百家講壇》選擇主講人的標準。會講課是最起碼的,既會講課又有學問就算合格,既會講課又有學問還有見解就能成功。如果他(或她)同時還有鮮明的、突出的、招人喜愛的個性,那就能大獲成功,成為最受觀眾歡迎的《百家講壇》主講人。
說到這裏,或許有人會問:觀眾喜歡?有這必要嗎?
二 為什麼必須觀眾喜歡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弄清楚《百家講壇》是幹什麼的。
《百家講壇》是幹什麼的?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文化的。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你傳播的既然是知識、思想、文化,那麼,你的主講人當然必須有知識,有思想,有文化,而且越是有知識,有思想,有文化,就越好。至於傳播,那是電視台的事。電視台就是幹這個的。何況是中央電視台,還能不懂傳播?懂傳播會傳播的中央電視台,和那些有知識、有思想、有文化的主講人一起來做這事,還不是“黃金搭檔”?
早期的《百家講壇》就是這麼想的,因此所請多為大腕、大師、泰鬥級的人物。結果怎麼樣呢?不幸得很,收視率極低,欄目也麵臨末位淘汰。有人說,你們不能這麼勢利,不能隻看收視率,你們要有使命感!這話隻能讓人苦笑。是的,《百家講壇》是要有使命感,也不能片麵追求收視率。但是,起碼也得保底才行吧?再說那收視率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它至少能夠告訴大家,我們要傳播的東西傳到了沒有。如果沒有傳到,豈非無效勞動?這就好比醫生治病,藥是最好的,可惜病人吃不進去,或者輸不到血液裏,也就白搭。又好比運送貨物,貨再好,送不到,也等於零。
這就給了我們一個教訓:在“傳播某某”這個詞組中,“傳播”二字,未必比它後麵的那個“某某”次要!準確地說是這樣:進行決策時,“傳播什麼”比“怎樣傳播”重要。這時要有使命感。具體操作時,“怎樣傳播”比“傳播什麼”重要。這時要有現實感。這和“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是一個道理。
因此必須研究傳播規律,打通傳播渠道。這裏麵有一個重要環節,就是傳播方式和傳播平台。不同的方式和平台,對傳播者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比如通過電視傳播和通過圖書傳播,就兩樣。我曾經發現《百家講壇》的某些主講人,學問很好,文筆也好。寫出來的講稿,編導看了也滿意。然而那節目,弄不好就創了收視率的“新低”。為什麼呢?就因為有學問不等於會寫作,會寫作不等於會上課,會上課不等於會做電視。這裏麵差別大了。
那麼,電視傳播的規律是什麼?
首先第一條,電視是給人看的,同時也聽,其接收方式是視聽綜合。這是它與圖書的不同。第二,電視觀眾是鬆散的、遊移的、有一搭沒一搭隨時都可能轉換頻道的。這是它與電影的不同。第三,電視觀眾在觀看節目時,沒有任何責任、義務,也沒有任何人能強迫他們收看。這是它與上課的不同。明白了這三條,我們就不難理解,“抓住觀眾”這四個字對於電視來說,是何等重要。同時,我們也不難理解,《百家講壇》對主講人為什麼會有特殊的要求。因為在這檔節目中,隻有他一個人出現在屏幕上。他如果抓不住觀眾,請問誰抓得住?如果抓不住,豈不就得下課?
這樣一來,《百家講壇》在選擇主講人時,就不能隻考慮學問多少、名氣大小、水平高低、權威與否。不是“不考慮”,是不能“隻考慮”,甚至不能“首先考慮”。首先要考慮的,還是他有沒有“觀眾緣”。有“觀眾緣”,其他方麵達標合格,本人也願意,他就有可能走上講壇,甚至成為“壇主”。沒有“觀眾緣”,學問再好,水平再高,名氣再大,也可能與講壇失之交臂,因為他原本“無緣”。
我說的這一點,被不少研究和批評《百家講壇》的人忽略、輕視、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百家講壇》既然是一檔“文化類節目”,那麼,你就隻能靠節目的內容,靠節目當中的思想、文化、學術含量及其自身的魅力來吸引人。如果還要強調主講人的“觀眾緣”,豈非把自己混同於“娛樂節目”?你們這個節目,豈非將學術和曆史“娛樂化”?豈非“娛人子弟”或“愚人子弟”甚至“誤人子弟”?
依我看,說這些話的人八成不懂電視!實際上,不管你對《百家講壇》如何定位,“學術”的,“泛學術”的,“有一定學術含量”的,它都首先是一檔電視節目。是電視節目,就得讓觀眾喜歡。不但要喜歡你的內容,還得喜歡你這個人。為什麼呢?因為電視與圖書不同。書是讀的,電視是看的。讀書的人看不見作者,也沒有必要看。看《百家講壇》的卻看得見主講人,而且非看不可。即便看不見,也聽得見。總而言之,《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是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麵前,給他們以有聲有色的感受。請問,這種感受能不重要嗎?何況我們所說的“觀眾緣”,並非娛樂節目要求的青春靚麗光彩照人,不過“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而已,怎麼就“娛樂化”了呢?難道隻有娛樂明星是有個人魅力的,科學家、學問家、思想家就該刻板、古怪、討人嫌?請問這是什麼邏輯?
更有趣的是,我們還聽到了剛好相反的批評。這類批評是主張要有性格,要有個人魅力的。但他們認為《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沒有個性,所有人都是“一個腔調”,因為都是按照統一模式打造出來的。也有人把某些節目的不太受歡迎,歸咎於編導、策劃和製片人的“修理”。由於修理過分,所以個性全無。不是有個說法,叫做“《百家講壇》是張‘魔鬼的床’”嗎?於是我就要問:是這樣嗎?如果是,問題在哪裏?如果不是,原因又在哪裏?
三 《百家講壇》是不是“魔鬼的床”
先說“魔鬼的床”。
這個說法的“著作權”是屬於馬瑞芳的,其“論證”之文就收在本書。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隻要不算弱智,誰都看得出馬老師是在調侃。她的態度,則是“抱怨並快樂著”。實際上這篇文章要講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學者怎樣上電視。或者說,一個學者,怎樣才能從“做學問的”變成“做電視的”,從“學術人”變成“電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