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看《百家講壇》易中天(3 / 3)

這可是一個並不簡單的過程。

馬瑞芳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這一過程,並把它稱之為“艱苦而有趣的”。說艱苦,是因為在她那裏,有好幾道過不去的坎,繞不過的彎。說有趣,則因為終於邁過去、繞過來了。不但如此,她還看見了一片新天地,開辟了一個新領域,豈非“不亦樂乎”?

盡管事後說起來眉飛色舞,我相信馬老師在上那“魔鬼的床”之前,一定是“滿腦門子官司”;而她遇到的問題,也是所有走上講壇之學者的共同問題。比方說,不能全麵、係統、完整,行嗎?不能按部就班、引經據典、追根溯源,行嗎?不能像平時上課那樣,講人物按生平,講曆史按年代,行嗎?甚至一個技術性問題,也能把人難死。比方說,按照學術慣例和職業道德,引用他人觀點是要把出處注出來的。要求嚴格一點,還必須注明版次、頁碼。但在《百家講壇》,至少後麵這點做不到,引用過多也成問題。別以為這是小事。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他所做的這件事有沒有學術性,也意味著他還是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古人有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學問,是每個學者的“安身立命之本”。丟了學問,就和“失節”差不太多了,豈能隨意?難怪魏學來告訴馬瑞芳應該怎麼講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

這樣看,《百家講壇》還真是“魔鬼的床”。

然而問題遠沒有那麼簡單。事實上,學問、學術、學術性,與格式、規範之類並不打等號。格式中規中矩,出處、版次、頁碼、關鍵詞都注得清清楚楚的“學術泡沫”和“學術垃圾”,我們見得還少嗎?反過來,沒有這些玩意的作品,語言優美文采飛揚的作品,也未必就沒有學術性。這一點,讀讀古人的論文就知道,用不著我多說。問題是,《百家講壇》與學術到底是一個什麼關係?它是“學術”的呢?還是“非學術”的呢?甚至“反學術”的呢?換句話說,它究竟是一個什麼欄目?

我們必須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

第一個問題:《百家講壇》是學術論壇嗎?我的回答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不是學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的論壇。電視不是幹這個的,學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也用不著上電視,開會寫論文就好。所以,批評節目中沒有最新研究成果的,算是打錯了靶子。

這就有了第二個問題:《百家講壇》既然不是學術論壇,那麼,是說評書的嗎?我的回答也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如果是評書講壇,那他們幹脆聘請評書演員好了,效果肯定比請學者好得多。

接下來就會有人問第三個問題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百家講壇》到底是什麼?難道非驢非馬不成?

恭喜你,這回說對了。《百家講壇》的特點,正在於“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是什麼?是二者之間的“第三者”,是兩極之間的“第三極”。不要以為世界上隻有兩極。實際情況是,兩極之間有著廣闊的中間地帶。而且,這個中間地帶,往往比兩極更適合生存。我們人類,不就生活在地球南北兩極之間的中間地帶嗎?同樣,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也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如果一定要定位,要命名,無妨姑且稱之為“半學術”。這個“半學術”的“中間地帶”也許並不廣闊,甚至還疑雲重重不被承認,但它應該存在,必須存在,有理由存在!現在,《百家講壇》把這個“中間地帶”展示出來了,而且大受歡迎,這正是這個欄目的貢獻。

那麼,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中間地帶”呢?因為學術原本就有兩種類型,或者兩種任務,這就是研究與傳播。質疑《百家講壇》學術性的人,其實是把學術單一化了,即把學術等同於研究,忽視了傳播。或者說得重一點,是根本就不承認傳播。實際上,研究與傳播不但不矛盾,而且相輔相成。嚴格地說,沒有哪個人是完全不做研究就可以做傳播的。比如閻崇年先生,沒研究過清史嗎?馬瑞芳教授,沒研究過聊齋嗎?當然,同為研究,深淺不一。聞道有先後,水平有高低,學問有大小,方法有對錯,這都是事實。但要說毫無研究也能上去講,怕是小看了傳播,也低估了觀眾。事實上,那些人雲亦雲照本宣科的講座,從來就不會受歡迎;而不受歡迎的講座,則其實不是傳播。

同樣,做研究的人也沒有一個不傳播。否則,他的論文為什麼要發表,他的著作為什麼要出版?顯然,沒有傳播不傳播的問題,隻有向誰傳播、怎樣傳播和在什麼範圍傳播之別。一般學者是向小眾傳播,向同行傳播,用論文著作在學術界傳播;《百家講壇》則是向大眾傳播,向外行傳播,用電視媒體在全社會傳播。這才是區別所在。

於是我們便又有了一個問題:這樣一種對象、方式、範圍的傳播,有必要嗎?

四 學術為什麼要向大眾傳播

這就要說到根本上了。這個“根本”,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有學術,尤其是要有文史哲這樣“百無一用”的學術?

我的回答是:為了人的幸福。

文史哲這三門學問,通常被稱之為“人文學科”。它們表現出來的精神,叫“人文關懷”。為什麼要有“人文關懷”呢?因為人與動物不同。動物隻要能夠存活就行了,人卻還要活得幸福,活得像個人樣。這就要有專門的學問和學科,來研究和解決這個問題。所謂“人文學科”,就是用來幹這個的。

這樣一說,也就清楚了。人文學科的目的既然是人的幸福,那麼,這裏說的“人”,包括不包括現在就活著的人,包括不包括我們的人民大眾呢?不會有人說不包括吧?那好,既然你這個學科的研究,是為了人的幸福,其中就包括我們這些現在就活著的人民大眾,那麼,你的研究成果該不該告訴大家,以便大家分享呢?不會有人說不該吧?既然應該,那麼,不傳播,不向大眾傳播,行嗎?不行吧?

所以,“學術”一詞,必須包括兩個內容:研究與傳播。所謂“學者”,也應該包括兩種人:研究者與傳播者。當然,這裏可以有一個分工,比如一部分人做研究,一部分人做傳播。也可以有一個比例,比如做研究的多一點,做傳播的人少一點。他們甚至還可以交叉、重疊,比如做研究的也做傳播,做傳播的也做研究;或者一段時間做研究,一段時間做傳播,就像“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一樣。至於那比例是三七開、四六開、二八開,倒無所謂。反正不能沒有研究,也不能沒有傳播。以研究壓傳播,認為隻有做研究才是真學者,做傳播就低人一等,要打入另冊,不但違背學術的初衷,而且簡直就“沒有良心”。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除了極少數“民間學者”外,我們大多數的學者、教授、研究員,都是靠工資、津貼和課題費過日子、做研究的。這些工資、津貼和課題費,說起來是國家給的,其實是納稅人的錢。也就是說,我們是靠人民大眾養活的。且不說還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商店營業員等等許許多多的人,在為我們提供各種服務和保障。那麼,我們這個“學術界”,該不該有一部分人(哪怕是一小部分人)來為他們提供服務,作為我們對社會、對人民的回報?應該吧?既然應該,那麼,當有人出來這樣做的時候,你不支持倒也罷了,還要說人家不該做,還要橫挑鼻子豎挑眼,風言風語,冷嘲熱諷,請問有良心嗎?

良心告訴我們:學術必須向大眾傳播!

學術也告訴我們:它需要向大眾傳播!

要傳播,就要有渠道,有平台。《百家講壇》就是這樣一個平台。這個平台是幹什麼的?對接。誰和誰對接?傳統與現代、學者與大眾、學術與傳媒。這就是我說的“三個對接”。既然是“對接”,就得接得上。所以,作為對接的平台,《百家講壇》不能沒有學術性,又不能隻有學術性;不能不看收視率,又不能隻看收視率。這就好比一個接頭,要把圓的管子和方的管子接起來,它自己就得不圓不方,又圓又方,一頭圓一頭方。這種“不三不四,非驢非馬”,恰恰正是“中間地帶”的特點。

現在可以回答前麵那個問題了:《百家講壇》究竟是什麼?我的回答是: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它的任務,是向廣大人民群眾(包括非本專業的高級知識分子)傳播知識、傳播思想、傳播文化。由於它傳播的是知識、思想、文化,因此原則上必須由學者擔任主講人;由於它的任務是傳播,因此必須遵循傳播規律。

也就是說,主講人必須懂傳播。

這就給這個欄目的編導、策劃、製片人出了一個大難題。由於眾所周知的種種原因,我國的學者大多不懂傳播,而懂傳播的又多半不是學者。有學問的不會說,會說的沒學問,既有學問也會說的又未必適合上電視,就算適合他還不一定肯來,就算來了那麼一兩個又不夠用。《百家講壇》是一個日播節目,每天都要推出新的一期。也就是說,它需要一大批既有學問又懂傳播還能上電視的主講人。這可上哪兒找去?

也隻有一個辦法:修理。

這就有了前麵說的那個“痛並快樂著”的過程。其實,並非所有主講人都像馬瑞芳老師那樣“先苦後樂”,也有“一痛到底”的,還有終於“無法修理”、白痛苦了一把的。所謂“魔鬼的床”,並非一兩個人的抱怨。

這其實很正常。傳播,畢竟不是所有學者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所有學者該做的事情,更不是所有學者都能做的事情。按照傳統觀念,學者的“本分”還是研究。因此,不能要求他們都能“修理”。也因此,這不是我要關心的問題。我關心的是:現在這些被“修理”過的主講人,是按照統一模式打造出來的嗎?如果他們不能成功,是因為被編導、策劃、製片人“修理”過,因而沒有了個性嗎?

回答也很肯定:不是。比如我和於丹,就不是“一個腔調”。馬瑞芳老師和隋麗娟老師,也不是。孫立群、王立群這兩個“立群”也大相徑庭,閻崇年和劉心武兩位先生,就更是“兩個腔調”。所以,說《百家講壇》按照統一模式打造主講人,弄得大家都沒了個性,怕是不通的。那麼,問題又究竟在哪裏呢?

五 我們應該怎樣走上講壇

事情其實很簡單。

前麵說過,所謂“修理”,所謂“魔鬼的床”,說白了,不過是幫助一部分願意上講壇的學者,從“做學問的”變成“做電視的”,從“學術人”變成“電視人”。這個彎,轉得可不小。前麵也說過,有學問不等於會寫作,會寫作不等於會上課,會上課不等於會做電視。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不會做電視,不做就是。他還可以上課、寫作、做點別的,比如古籍整理、校注點評之類。按照傳統觀念,這還是“主流”。我要問的是:一個願意在研究之餘也做點傳播,而且被欄目組看好,認為可以上《百家講壇》的學者,為什麼會“不能修理”,或者在“修理”之後仍然不盡如人意?我認為,就因為大家的頭上,都懸著一柄隨時可能掉下來的利劍。這就是馬瑞芳問魏學來的那句話:“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

學問,是學者上電視的最大障礙。

這是一個悖論,也是這個欄目及其主講人的困境所在。作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百家講壇》不能“不講學問”,又不能“隻講學問”。“隻講學問”,就不是電視節目;“不講學問”,就不是《百家講壇》。因此,它的主講人,就既不能“沒有學問”,又不能“太有學問”。或者說得透徹一點,就是你即便“滿腹經綸”,也不能表現出來。這就太難了。因為一個學者之所以成為學者,就在於他有學問。有學問而不表現出來,則等於沒有。沒有了學問,那他還是學者嗎?不是學者,上《百家講壇》幹什麼?到《歡樂世界》去吧!大家想想,這是不是一個悖論?

所以,不少初上電視的學者,差不多都會有一種心理,就是“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因此,當他們麵對攝像機的時候,幾乎都會不由自主地大談學問。什麼前三皇後五帝,孔孟老莊音韻訓詁,海德格爾弗洛伊德,範式模式主張主義,誰都聽不懂的詞兒滿天飛。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一頭霧水,編導和製片人哭笑不得。這叫什麼呢?沒有“電視意識”。這些可尊敬的先生們不知道,電視和課堂是不同的場所,上課和上電視則是兩個概念。當你在課堂上,麵對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這樣講時,你贏得的是“尊敬”,因為你在“傳道授業”。但是搬到電視上,麵對的是大眾,給人的感覺就是“誇誇其談”,就是“賣弄學問”了。大眾的心理很有趣。沒有學問,他看不起你。賣弄學問,他更看不起你。豈止是“看不起”,他還有更絕的一招,就是拿起遙控器調台。

那麼,我們又該如之何呢?

簡單得很,暫時先把你那些寶貝學問扔到九霄雲外去!請注意,我說的是“暫時”。暫時先扔了,回頭再說。也就是說,一個學者,如果願意上電視,願意上《百家講壇》的話(不願意另當別論),就必須先完成一個觀念和心理的轉變,即由“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變成“不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其實一個人如果真有學問,是不怕別人說“沒有”的。你看那些真正的大富豪,怕別人說自己沒錢嗎?擺闊擺譜的,十有八九是賺了些小錢的暴發戶。他們以前窮怕了,現在發了起來,就要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同樣,你如果真的“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非得“地球人都知道”嗎?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話用在這裏正合適。

從“生怕”到“不怕”,是關鍵的一步。其目的,是解除障礙丟掉包袱。一旦丟掉這個包袱,你在攝像機麵前就自由了,也自在了,自如了。最近我看毛佩琦先生的《七解中庸》,那個舉重若輕,那個從容不迫,那個長袖善舞,那個遊刃有餘,實在讓人拍案叫絕。我就想,為什麼會這樣?原因之一,恐怕就因為毛先生這回講的不是本行。講本行,怕同行挑剔,難免“生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不講本專業,反正是外行,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這就丟掉了包袱,解放了思想。思想一解放,心靈就自由了,於是靈感突現,文思泉湧,妙語連珠。當然,有個前提,就是得不怕別人說自己“公雞下蛋”才行。其實“公雞下蛋”問題不少(比如不夠專業,難免硬傷),同時也好處多多。好處之一,就是沒有思想負擔。實際上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麵,短處往往也是長處。人們都說“隔行如隔山”,卻不知道這種“隔”,恰恰又是不“隔”。和誰不“隔”?和觀眾、讀者、大眾不“隔”。外行最知道外行想要什麼,也最知道外行不懂什麼,需求在哪裏,障礙又在哪裏。這就比較容易設身處地,替觀眾著想;而替觀眾著想,恰恰是學術傳播最需要的,也是《百家講壇》最需要的。

能夠“不怕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就解除了負擔;站在觀眾的立場替他們著想,就爭取了主動。這時,你的學問就派得上用場了。因為你已經知道觀眾要什麼。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握一個“度”。什麼“度”?既不能“一點沒有”,又不能“全是學問”。全是學問,講成學術報告了,觀眾就會調台;一點沒有,人家不如去聽評書,看《百家講壇》幹什麼?不過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在你把握了這個“度”以後,還能夠做到天衣無縫,沒人看得出來。這就需要進入第三個階段:“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這是電視講壇“三部曲”中的第三步,也是做一個“電視學人”的最高境界。

問題當然也就來了:為什麼呀?是不是因為“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隻有“就怕說有”,才能“不怕說無”?有這個意思。前麵說過,一個學者,最怕的就是別人說自己沒學問。因此說是“不怕”,其實還是“生怕”。這時,就隻能由“怕有”來戰勝和克服“怕無”,算是“以毒攻毒”。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觀眾到底想要什麼。

六 觀眾想在《百家講壇》那裏看到什麼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回到本文的開頭:誰是《百家講壇》最受歡迎的主講人?或者說,一個主講人受到觀眾歡迎,原因是什麼?答案是早就有了的,那就是“有學問,有見解,有個性,會講課”。其中,“有學問,有見解,會講課”好理解。因為《百家講壇》的任務,是傳播知識、思想和文化。但有此三條,也就夠了,為什麼還要“有個性”呢?

答案也很簡單:觀眾喜歡。

這就奇怪了!《百家講壇》的任務,不就是學術傳播嗎?觀眾從這個節目當中,獲得了知識、思想、文化,不就夠了嗎?為什麼還要要求主講人有個性呢?換句話說,他們為什麼不滿足於節目內容,還要喜歡主講人、要求主講人可愛呢?

看來,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這個欄目。實際上,僅僅把《百家講壇》定位為一檔“有一定學術含量的教育文化類電視節目”是不夠的。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主講人製”。什麼是“主講人製”?我認為略似於電影中的“明星製”,即都是靠某個人或某幾個人來吸引觀眾,創造品牌,形成凝聚力。這個製度的形成,在《百家講壇》也有一個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其直接起因,則是閻崇年先生的《清十二帝疑案》。我們知道,此前的《百家講壇》,一個主講人往往隻講一集,結果是欄目麵臨末位淘汰。但閻先生的係列節目一出,情況便大為改觀。《百家講壇》起死回生,閻老先生備受追捧,觀眾媒體紛紛關注。嚐到了甜頭的欄目組決定再接再厲,徹底改變製作方式。從此,不但一個主講人可以講多次、講多集,有的還一講就是一年,形成類似於電視連續劇的大型係列節目。《百家講壇》脫胎換骨。

與此同時,一個始料未及的現象出現了,那就是某些主講人開始受到“明星般”的待遇。曾經不斷有媒體問我:你們這些《百家講壇》最紅的主講人,究竟是“學術明星”還是“電視明星”?我一直沒有回答,也不肯回答,因為怎麼回答都不對。叫“學術明星”是不對的。學術不需要明星。學術界頂尖級的人物也不叫“明星”,叫“大師”,叫“泰鬥”。可惜我們多半不是,至少我不是。叫“電視明星”也不通。我們並非電視從業人員,也沒有上崗證。我甚至連“北京市外來務工人員暫住證”都沒有。因此,如果“明星”這頭銜實在甩不掉,姑且叫“學術傳播明星”吧,多少靠譜。

廢除了一人一講的做法,也有了“學術傳播明星”,“主講人製”就逐步形成了。這有關係嗎?有。以前,一人一講的時候,觀眾的選擇標準是“講什麼”。有了“主講人製”,他的選擇標準就有可能變成了“誰來講”。這個時候,主講人的個性就變得重要起來。如果你是沒有個性的,或者不鮮明,不可愛,那麼,觀眾就很可能因為不喜歡你這個人,而不看你的節目。其結果,是一段時間收視率的連續下滑。這是第一點:觀眾的收視習慣變了。

第二,觀眾的收視需求也變了。一人一講的時候,因為反正隻有“一麵之交”,觀眾對主講人是不會產生興趣的。現在,一個人在講壇上一講好幾天,觀眾就不免產生崇敬感,也不免產生好奇心,想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做學問的。再加上《百家講壇》所講,多為文學和曆史,與社會生活關係密切。於是觀眾又想知道,這些主講人自己是怎麼生活怎麼做人的,是不是和書上講的一樣。也就是說,由於實行了“主講人製”,觀眾希望在《百家講壇》那裏看到的,已不僅僅是知識、思想、文化,還有人格,尤其是主講人如何做人。難怪各路媒體要對我們“窮追猛打,深挖細找”了。觀眾有這個需求嘛!

媒體的做法可以理解,但不宜提倡。《百家講壇》的主講人畢竟不是“娛樂明星”,打探他們的逸聞趣事、婚戀家庭幹什麼?沒品位嘛!觀眾想知道什麼,看節目就行了。實際上,文如其人。看一個人怎麼做講座,有時也能看出他怎麼做人。觀眾在某個領域的學問或許沒有主講人多,但不等於他們不會看人,不等於他們沒有感覺,不等於他們沒有鑒賞力和鑒別力。他們的眼睛其實是雪亮的。比方說,賣弄學問的人,他們就不會喜歡。言之無物的講座,他們也不會喜歡。賣弄學問為什麼討人嫌?因為他不是為了傳播,而是為了炫耀。言之無物為什麼沒觀眾?因為他居然“以其昏昏”來“使人昭昭”。兩者都是不把觀眾放在心上,放在眼裏。這其實與學問多少無關,說到底還是做人問題。

賣弄學問討人嫌,言之無物沒觀眾,“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怎麼樣呢?會受到最大的歡迎和尊重,因為他“豁出去”了。你想啊,學問對於學者意味著什麼?命根子。現在,為了更好地傳播學術,為了更好地滿足觀眾的需求,他連這個“命根子”都不要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胸襟和情懷?實際上,一個學者,一個以學問為“安身立命之本”的人,隻有把學問忘到“就怕別人說有”的程度,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這個時候,他才能真正與觀眾同一,與傳媒同一,與學術傳播的事業同一。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麵,即作為活生生的個體的人的一麵,則會空前地、充分地、毫無羈絆地展示出來。要知道,學問這東西,也有兩麵性。它能使人豐富,也能使人異化。僵硬的學術體製和研究模式,就更是害人不淺。它製造的是“死學問”,消磨的是“活靈魂”。許多學者的個性,其實就是被它們弄沒的。那才叫“破壞性修理”呐!因此隻有徹底忘記,忘掉那個“假我”,才能重新找到“真我”。找到“真我”,才能回歸“本真”。這就叫“忘我,則與道同一”。

但如此一來,講座的學術含量是不是就會沒有了?不會。因為一個真正的學者,他的學問和他的生命是融為一體的。真正屬於他自己的知識和思想,怎麼也丟不掉。丟掉的一定不屬於他自己,那又棄之何惜?因此,當他以一種“就怕別人說自己有學問”的心態走上講壇,率性而作時,他講出來的將是真學問、真思想,大家看到的也將是真學者,以及他的真性情。這才是觀眾最想看到的,也才是我們最應該展現的。

說到這裏,與馬瑞芳教授這本書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了。其實關係也是有的。剛才不是說了嗎,現在的觀眾,對《百家講壇》的主講人本身,是有興趣的。這種興趣,媒體往往滿足不了,或者失真。馬老師這本書,卻能解決這個問題。馬瑞芳是一位“作家型學者”,與《百家講壇》這個欄目又有長期的合作,可謂既是局中人,又是局外人。要寫這個題目,沒有比她更合適的。她筆下的人物,也一個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展現著自己的真麵目和真性情,讀完讓人捧腹大笑又回味無窮。不過這些捧場的話,我也不宜多說。好看不好看,讀者說了算。就此打住!

易中天

2007年7月6日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