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過頭對正往嘴裏扒拉米飯的易中天說:“我怎麼覺得,趙本山演‘公雞下蛋’,諷刺的就是你?”
易中天一邊迅速地把米飯吞下去,一邊應聲回答:“不錯。春節一早就有人打電話‘恭喜你上春晚了’。我說:‘我就是那隻下蛋公雞。正一隻爪子接你電話,一隻爪子練習簽名呢。’”易中天說著,右手繼續用筷子往嘴裏塞土豆雞丁,左手伸出來畫圈兒。我樂不可遏:跟雞爪子刨土找蟲有相當可比性啊!
無巧不成書。趙本山排練“公雞下蛋”時,易中天跟他在同一餐廳就餐。
那天我們給易中天祝賀“狗長尾巴尖兒”,我和王立群進了包間,發現易中天沒來。他跟萬衛、於丹去領獎了。2006年易中天在電視、新聞、網絡界大紅大紫,好像除巾幗建功獎、智障兒童獎,他都劃拉到手了。這回兒,又要抱回個郭德綱形容的“號稱水晶的玻璃獎杯”。
忽然,從餐廳傳來高亢的京劇老生唱腔:“一馬離了哇,西涼界!”
我套用《紅樓夢》林妹妹的話說:“什麼人這樣放誕無禮?”
一位小編導說:“肯定是趙本山!”
我好奇地出包間往旁邊一瞧,恰好看到頭戴鴨舌帽的趙本山訕訕地被服務員從對麵包間請出來:“對不起,有人預訂了。”趙本山繼續唱著,領著宋丹丹和牛群到大廳去了。影視中心就有這點兒好處:甭管你多大“腕兒”,別人預訂的包間你無權占用。
易中天來了,神情曖昧地把個紙包放到牆角椅子上。怎麼,這會兒領獎領回個真家夥?易中天像《死魂靈》諷刺的羅士特萊夫,跟我揖讓哪個坐首位?耳邊廂,趙本山在大廳唱著京劇等上菜……
我家鄉青州有句土話“桑樹上打一棍,柳樹上去了皮”。“小品大王”演個“公雞下蛋”怎麼就和百家講壇第一名嘴扯拉上了呢?
而易中天居然照單全收!大概是時代新風尚?母雞不管下多少蛋、下多大蛋都不稀罕,公雞下蛋才時髦光榮!?
易大佬出門都戴黑眼鏡
百家講壇的自助餐繼續進行。易中天大概怕吃一盤不夠本,又搛了半盤,邊吃邊說:“隻有我和王立群是中文係的說曆史。”他指指隋麗娟:“你研究清史說慈禧”,指指孫立群:“你研究秦漢史說呂不韋”,指指我:“你本來就研究聊齋。”
會說不如會聽。易中天是在暗示他品三國和王立群講《史記》的艱巨性呀!我暗想:易大佬你少在這兒得了便宜賣乖!易中天品三國,一隻腳站《三國演義》上;王立群講《史記》雖是“史家之絕唱”,卻也是“無韻之離騷”,是最好的文學作品。在閻老爺子以清十二帝打下江山、“講史”吃香喝辣的大環境下,你們腳踩文學講曆史,兩麵抹光牆,講不好才算見了鬼!你們倆講史,根本不具備“公雞下蛋”的創造性,頂多算青州人說的“歪腚母雞下了個圓圓蛋”!你易中天給對號入座“公雞下蛋”,肯定另有他因。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我這樣想著,還沒來得及開腔挖苦易中天,孫立群已在問易中天和王立群:“待會兒二位對話,是現場發揮,還是先對好詞?”
“當然現場發揮。”易中天毫不猶豫地說。
孫立群這樣問,腦瓜進水了?當然是現場發揮才好玩兒。退一萬步說,即使先對好詞,你不上夾板,哪個傻瓜招供?
真想現場看看易中天怎樣像炒於丹那樣把王立群炒起來!看看這兩個家夥怎樣曲線救國般互相吹捧!可我不得不趕火車。
易中天替我提起包,我對大家說:“易中天牛皮哄哄,有人問起他來,我就說,‘不就是那個給我拎包的?’”
走到大門口,易中天站住了,哭喪著臉問:“難道我還得送你去地鐵嗎?”
我偏不接他手裏的包!抄著手瞅那四個人樂。“混進”百家講壇之後,觀察其他學校的教授如何行事,成了我的樂趣之一。
我放了吳林一馬,不要他送站,自己坐地鐵。易中天何等樣人?人怕出名豬怕壯,現在易大佬出門都戴黑眼鏡,他隨隨便便進地鐵,爭睹“學術超男”風采者把他擠到鐵軌上誰埋單?
隋麗娟帶著黃繼光堵槍眼的神情說:“我送馬老師!”
兩位立群都解(音xie)不開易中天為何不肯上地鐵!倆男子漢呆呆發愣,眼瞅著哈爾濱“美女主講”從易中天手裏接過我的包。
嘿!這對“立群”笨出花來啦!不是一類人,不叫一個名哪。
隋麗娟親熱地送我,我做賊心虛地想,這位該喊我“阿姨”的隋家小妹,知不知道我信口開河,說過王立群、隋麗娟模仿易中天?
易中天和隋麗娟的“私房話”
易中天的生日聚會上,我對坐我左邊的易中天說:“你流毒甚廣。你油嘴滑舌,康震那老實孩子也跟你學,叫蘇軾判案來句‘搞什麼搞’,蘇東坡能這樣說話?你用四個字做題目,王立群和隋麗娟都四個字;你是‘請看下集’,王立群和隋麗娟也‘請看下集’。”我一邊說笑,一邊瞄一眼坐我右邊的王立群。嗬,一臉憨笑,雅量啊。我繼續朝易中天指手畫腳,“你用流行歌曲形容曹操和他謀士的關係,隋麗娟說慈禧最後也來句流行歌曲:‘想說愛你不容易’。中國人對慈禧恨都恨不過來,用這樣的歌詞說慈禧,這是哪兒和哪兒?!”
易中天的手機響了,一聽他接電話憐香惜玉的腔調,我對王立群說:“女的!”
來電話的是隋麗娟。世上的事就這麼邪。說曹操曹操就到。
易中天拿捏著殷勤的紳士腔,舉著手機往外走,飯桌上一片起哄聲:“噢——講私房話啦。”易中天立即踅回座上,老氣橫秋地說:“隋老師,也祝你生日快樂。”
“哎呀,說錯啦!得說‘麗娟哪,生日快樂!’”我故意大聲說,好叫麗娟聽到,“知道同一天生的人,《紅樓夢》說是怎麼回事?”
王立群也起哄:“哎呀,你得說‘娟娟哪,生日快樂!’”
隋麗娟今天簽名售書N千本,又恰逢她生日,中華書局擺宴。她的書開印九萬,當天加印。隋麗娟即使聽到“老前輩”如此惡作劇,大概也因為樂得找不到北而顧不上生氣了。
易中天繼續老腔老調:“隋老師,謝謝你來電話。”
我是教授我怕誰
易中天把電話扣上,我繼續數落他:“易大佬你紅透半邊天,百家講壇給你搞成一個模式啦。你成了魔鬼的床,好像每個主講都得上你這張床上,長了裁短,短了拉長!‘小妮子’(於丹)不跟你學,才紅透半邊天。我也決不上你這張床!”
易中天一臉壞笑:“誰讓姐姐上弟弟的床啊?”
我和易中天自稱大小“老虎”,他再也不叫“馬老師”而叫“老虎姐姐”。王立群也跟風叫“馬姐”。本人原來兄妹七人,唯獨缺弟弟,上了次百家講壇倒白撿回兩個!
我躺在臥鋪上琢磨:百家講壇不少人講史,閻老爺子、兩位立群,“娟娟”……為何偏偏易中天成了“公雞下蛋”?
原因A:易中天顛覆傳統。
易中天顛覆了教授“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傳統,敢說“出格”的話,敢用“出格”的詞兒。易中天講空城計:“司馬懿看著城頭上的諸葛亮想:這哥們兒幹什麼呀?”“我上去卡拉,你把我OK了?”稍有點兒曆史常識的,誰不知道是故意調侃?但很多“易粉”偏偏就愛聽這個。我家易粉聽不到易中天的新節目,就拿出光盤複習“卡拉OK”,還感歎:“易大佬現在沒過去好玩了。”
易中天顛覆了講史傳統,用講佚史的方法講正史,講趣聞的方式講曆史……過去隻有趙本山們演小品時觀眾樂不可支。現在專家講史也令大家邊聽邊樂。這不是“公雞下蛋”?我家易粉甚至說“易大佬不演曹操,瞎了材料!”
原因B:易中天顛覆了校園知識分子循規蹈矩、唯唯諾諾傳統,敢在主流媒體“腕兒”級主持人跟前,挺直腰杆。易中天PK央視名嘴王誌:“諸葛亮一米八四的個兒,容貌甚偉,不叫帥哥,難道叫偉哥?”把王誌說得一愣一愣的。屏幕上匪氣十足的易中天改變了大學教授的刻板形象,讓天下人知道,原來大學教授也可以如此風趣,如此幽默,如此機鋒迭出,如此笑口常開,活得如此瀟灑自在。過去有這樣的話“我是流氓我怕誰”?易中天說“我是大學教授我怕誰?”
其實,“易中天式”大學教授在歐美即使不能說如過河之鯽,車載鬥量,至少不稀罕。中國人喜歡大驚小怪。出個易中天,就算踩著什麼人的尾巴啦,成公雞下蛋啦。照我看來,有些大學男教授真該按聊齋狐仙馬介甫的藥方,每日三服“丈夫再造散”……
公雞中的戰鬥機
四小時後到濟南,我拿出易中天剛送的書。哦,《美國憲法的誕生和我們的反思》。文字輕鬆漂亮,用隨筆把深奧枯燥的曆史寫活了。
美國憲法對中國文藝美學專業博導易中天,幹汝何事?
這不又是公雞下蛋?而且是下了個西洋母雞才下的蛋!
我在火車上琢磨“公雞下洋蛋”時,易中天正在百家講壇錄製現場跟王立群說“公雞下鴨蛋”。
我早就懷疑:易中天賊鬼,王立群學究,兩人對話,會不會像頭天晚上於丹講的笑話:某弱智者鼓掌,兩手交叉朝相反方向拍?
我後來聽說,訪談前半小時,兩人對話果然有點兒像弱智者鼓掌。一說到“公雞下蛋”,王立群突然一飛衝天。
易中天問:“你學中文的講曆史,不覺得是公雞下蛋嗎?”
“那是你先下的呀。”王立群說。觀眾笑倒!
王立群肯定想到中午易中天吃飯時如何“用爪子”練習簽名了。
易中天說:“是啊。我就是公雞下蛋。今天我疑似主持人,是‘無證上崗’,公雞下鴨蛋。咱們在意自己的蛋,讓別人說去吧。”
王立群接著說,他講《史記》,有哪位著名同行專家支持。
我聽到這段話想:嗨!王立群你腦瓜兒缺根弦?著名同行支持,你不成母雞下蛋啦?有啥稀奇?快轉舵啊。
“看來你這公雞下蛋,家禽界還是表示支持呀。”易中天用“家禽界”玩笑話,把王立群的正經話壓了下去。
我在火車上發短信給易中天:“坐地鐵進站爬硬臥中鋪,兒子女兒都有車,胖媽打的回家。老虎姐姐衰透!誰叫咱不是阿牛放學?好好給大耳王站台!”王立群的耳朵跟劉備有一比。易中天幸災樂禍回個“哈哈”。
我下車,意外地有女婿來接,他不是要看魯能比賽嗎?原來魯能已輸了。我坐上後座,就說“公雞下蛋”。
全勇頭也不回,不假思索:“易中天是公雞中的戰鬥機!”
後來知道,幾小時前易中天訪談王立群說過一字不差的話:“我們都是公雞中的戰鬥機,戰鬥一把吧。”
我得告訴易中天:甭尾巴翹天上啦,你肯定琢磨很久、用來“畫龍點睛”的話,我們家一個學建築的小幺兒,隨口就來!
易中天品三國,從2006年春天開鑼,到2007年暑假才可能收場。易中天品了曹操品諸葛亮,品了劉備品孫權。那麼,品評古代人物的易中天需要不需要加以品評?
易中天跟百家講壇製片人萬衛有幾分相似。他們又都跟曹操有幾分相似,他們在百家講壇被稱為“可愛的奸雄”。
曹操在聽到人說他是“奸雄”時反而高興,他認為,這固然說他“奸”,但主要是說他“雄”。萬衛和易中天聽到“可愛的奸雄”也應該高興。因為,百家講壇的專家和編導說他們倆是“可愛的奸雄”,主要說他們“可愛”,至於他們在電視大戰中成了“英雄”,他們為了提高欄目地位而奇招迭出,“奸滑”得可以,倒是比較次要的了。
照我看來,可愛不可愛,奸雄不奸雄,又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易中天,性情中人也。
易中天神猴也?
有位編輯來跟我約稿:百家講壇那麼多主講人,為什麼大紅大紫的是易中天?你能不能探討一下?易中天不是說:百家講壇主講人要想成功,第一是能夠修理,第二是接受修理,你給讀者透露一下,易中天是怎麼樣被百家講壇修理出來的?要不,你找製片人萬衛聊聊?
我說,我才不找萬衛聊呢。老萬現在對百家講壇的事,一個字都不肯說。照他那小心勁兒,百家講壇不是絕密單位也得是機密單位,我都不知道當年我是怎麼“混”進去的。要想弄清“修理易中天”最方便的辦法,是打電話直接問易中天!
還好,我給易中天打手機,總是一打就通。
“易大佬,你給我交代交代,你是怎麼樣給百家講壇修理出來的?”
“我不是給修理出來的。”
“那你倒是給我說說,你是怎麼樣給百家講壇隆重推出的?”
“我不是給推出來的。”
“那你倒給我講講,你是怎麼樣給百家講壇捧出來的?”
“我不是給捧出來的。”
“誘導”也好,“啟發”也好,“逼問”也好,易中天油鹽不進!
好啊,你易大佬是不是“一闊臉就變”?你就渾身是鐵,能打多少個釘?你如此走紅,難道因為你天生就懂電視?你既不是百家講壇修理出來,也不是他們隆重推出、捧出,那麼……
我用挖苦的語氣說:“難道你易大佬是從石頭縫蹦出來的?”
“我就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易中天說。
“易中天從石頭縫蹦出來,豈不成孫悟空了?”我哈哈大笑。
易中天說,你到網上打上“易中天、王誌剛”,看看怎麼說?
我說,好啊,我上網瞧瞧吧。網上什麼樣胡說八道沒有?
王誌剛說:百家講壇放衛星,裏邊放了那麼多“動物”,隻有易中天成了“齊天大聖”。
好玩兒!
嘿嘿,易中天成“齊天大聖”啦?
當然也兼弼馬溫啦!
以後我不叫他“易大佬”改叫“弼馬溫”!
我還得先向弼馬溫提個醒:百家講壇不發射“衛星”,你易中天能上天?難道你是大躍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雞毛也能飛上天”?
我跟王立群通電話聊起這段趣事,說:“立群啊,你說,易大佬現在是不是暈得快要找不到北了?他竟然說他不是百家講壇修理出來的,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豈不成孫悟空了?”
王立群笑道:“最早說易中天是孫悟空的,不是王誌剛,是馬姐你呀。”
我愣了,問:“我啥時說過呀?”
王立群說:“你給我發短信說的呀。春節後你囑咐我:出《讀〈史記〉》,一定不要自己操作,要托給百家講壇操作。你說‘萬衛那家夥比猴還精,不會讓主講人吃虧’。你還說,我現在做年度主講,得好好跟易大佬學著點,‘易中天神猴也’。”
嘿嘿,王立群這個笨老弟,專記這些信口開河的話!我自己都忘得幹幹淨淨,他倒替我記得清清楚楚。
王立群又說:“馬姐,你就寫篇《易中天神猴也》,多有趣?”
我大笑,說:“易中天心高氣傲,就喜歡別人給他糊個炭簍子戴頭上。我再說他‘神猴’,他會不會連東西南北都找不著了?”
王立群又老老實實地說:“易大佬還是挺有數的吧?”
王立群“神猴”的話引起我對一位外國留學生的回憶。
1980年我教過五個國家的留學生,期末讓他們寫作業,有位瑞典留學生寫《前七回的孫悟空》,裏邊有這樣的話:“孫悟空代表極端天才人物的不安定,孫悟空的本領遠遠超過別人。他的自信也沒有限製,他認為所有的困難都能解決。孫悟空這個人物很有意思,很值得喜歡。連他的錯誤也是可愛的。我認為這是因為他跟小孩兒一樣,還沒有發現生活的限製,受挫折而不傷心,老是樂觀大膽,令人佩服他。”這個留學生還分析說:像孫悟空這樣的人物隻能自然化育,隻能從石頭縫裏蹦出來。
易中天身上大概也有這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特點?
有才能,不安定,相當自信,大膽樂觀,率性而為。
不給你這個雞場下蛋了
易中天即便不承認他是被百家講壇修理出來的,總得承認他是被萬衛和解如光發掘出來的吧。
更確切地說,易中天這個主講人是解如光發現,向萬衛推薦,引進百家講壇,然後漸漸被“重用”的。
解如光曾對記者說到這個過程:“2004年我在鳳凰衛視第一次聽易中天講座,當時一些學者講武漢人的素質,當別人引經據典,用很理論的語言講武漢人意誌、品質的時候,易中天說,武漢人每天早晨都要吃一碗熱幹麵。他用武漢人吃熱幹麵的勁兒,講武漢人的務實和堅韌。我一聽就覺得他不是咬文嚼字的人。是我們百家講壇需要的人。我們很多學者不太善於用通俗、形象的方式描繪事物。易中天會。”
解如光把易中天這碗“熱幹麵”端給萬衛。萬衛立即拍板,請易中天來百家講壇錄製節目。
於是,編導二組來了講“漢代風雲人物”的易中天。
漢代風雲人物屬曆史學科,易中天屬中文學科,風馬牛不相及。百家講壇怎麼能交給他這樣的任務?易中天怎能接這樣的任務?
從百家講壇方麵來說,當時中央一套正在播漢武帝的電視連續劇,百家講壇想“借勢”,而且百家講壇的人對大學的學科壁壘不很清楚。
從易中天方麵來說,若幹年前他就有《品人錄》出版。品的就是曆史人物。易中天的學術套路跟百家講壇不謀而合。
更有意思的是,易中天的講課方式還跟百家講壇不謀而合。
大學校園的學者在學校裏講課都是用學術語言,大眾化、口語化的講述常常被認為沒學問,沒根底,嘩眾取寵。可是,易中天在廈門大學講課時,就敢口語化,大眾化,還敢講一般校園知識分子不大敢講的話,講跨學科的話。他的講課以詼諧生動、妙語連珠著稱,聽他的課需要提前占座。他給學生講戲劇,可以興之所至唱一段。
同樣是大學校園出來的人,為什麼易中天幾乎沒經過編導“培訓”、“修理”,就跟電視講座一拍即合?
因為,易中天跟電視節目確實有點兒天生的緣分。除了在大學講課時敢於在追求學術深度的同時,盡量口語化,生動化,此前易中天寫的書也已經跟一般學術著作不同。
他詼諧地宣布:我不給你這個“雞場”下蛋了。
哪個“雞場”?
純學術研究的“雞場”;
高踞象牙塔的“雞場”;
不考慮廣大讀者需求的“雞場”。
現在的高等學校,有點兒像一個一個養雞場,統一的雞舍,統一的飼料,統一的管理,統一的下蛋要求。哪一級老師一年要發幾篇文章,發在哪一級報刊上,都有明確的、細致的、條條框框的要求。唯獨沒有這樣的要求:你發表的文章有多少讀者?老百姓喜歡嗎?
現在的高等學校,許多教師點燈熬油寫出來的書,或者得自己掏錢出,或者靠申請來的科研經費出。也不過就出千把本。或者沒有稿費,或者獲得少量稿酬。出書往往是為了提職稱,常常也隻能用來提職稱。
易中天是搞美學的,他的代表性專著《〈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隻印了三千冊。他的《藝術人類學》得了首屆全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把他送上“正高”位置。但易中天是個不安分的人,喜歡動腦筋的人。他並沒躺到這個全國獎上睡大覺,或者沿著這個成功套路繼續“成功”。他反而發現,費那麼大精力寫出來的書,隻有少數同行在看,中文係其他專業的老師都不看!廣大讀者更是沒人問津。
易中天想:如果寫出的書沒人看或極少數的人看,寫它做啥?
易中天雄心勃勃地想寫部《中國美學史》,他發現,要說清楚中國美學史必須弄清楚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於是他寫了隨筆體《閑話中國人》。上海文藝出版社居然接受了,出版了,付稿酬了,引起反響了。易中天一鼓作氣,陸續寫出《中國的男人和女人》、《讀城記》、《品人錄》。200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把這四部書作為“品讀中國書係”推出。
這一炮打響的四本書,到底算什麼書?
我看是非玉非石、不三不四、非驢非馬的書。
你說它是學術著作?有一點兒像,沒有深厚的學術積累,寫不出來。
你說它是隨筆?當然是,沒有生動的文筆,寫不出來。但僅有生動的文筆,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同樣寫不出來。
奇怪的是,比起那些“嚴肅”、“深奧”的學術著作,這個“品讀中國書係”極大地增加了易中天的知名度和讀者緣。
當時易中天這樣做是想改變大學的科研布局?是想改變大學的運轉方向?是想有利於國計民生?……
照我看來,易中天才想不了這麼多,他不過我行我素而已。
有這四本隨筆體著作墊底,易中天講“漢代風雲人物”就如探囊取物了。
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像《品人錄》那樣的書,就是對曆史上有趣的人物,通過有趣的事件,借助妙趣橫生的語言,做有趣的敘述,有趣的分析。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個“趣”字。其行文,不需要怎麼轉變,就是優秀的電視散文。如果在講述時能夠在原有基礎上脫稿演講,受現場氣氛的鼓勵再有所發揮,那就沒治了,蓋了帽了。
易中天這樣的教授,是所謂“人來瘋”的演講者,越是大場麵越來勁,新見解和俏皮話順嘴就來。
“漢代風雲人物”講座,實際上是一位當代有趣人物趣話幾位古代人物。很快引起觀眾的盎然興趣。易中天走下講壇親自表演“避席”,雖然受到他家“領導”和我不約而同的質疑,卻受到觀眾歡迎。“韓信不是螃蟹”的麻辣語言,牛刀小試,大獲成功。
易中天擅長對正史正襟危坐的記載做諧趣性化解,用活泛的語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講到項羽失敗時這樣說:“項羽聽到這個話以後,把這個人扔油鍋裏去了。遊說他的人雖然被項羽殺了,但是項羽奪取天下,稱王稱帝的機會也被項羽扔油鍋裏去了。”
把稱王稱帝的機會扔到油鍋裏去了,講得多生動有趣!
重錄和重選
甭聽易中天吹他“從石頭縫裏蹦出來”。在百家講壇,沒有任何一個主講人是從來沒經過萬衛和解如光們“修理”的。易中天也走過彎路。我現在就提提易中天兩把不開的壺:重錄節目和重選選題。
我印象中,易中天重錄節目有兩次:
一次是,易中天初到百家講壇講漢代風雲人物,講到漢高祖鴻門宴,他說:這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講了。
萬衛說:“為什麼大家都知道你就不講了?大家正是要聽易中天版的鴻門宴!
易中天一點就通。他立即明白,講曆史人物,重要的故事,即便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越發必須好好講,要講出自己的特殊論點,講出自己的“派”,講出自己的風格。那就重錄吧。
另一次是:百家講壇2005年前錄製節目時,都是讓主講人每一講講一個多小時,然後編導剪裁成四十五分鍾。我在錄製完“說聊齋”第一部分前六講後,發現我過去每一講都講多了,既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也增加了編導剪裁的難度,於是2006年初我在錄製第二組“神鬼狐妖”時,就故意少講。有一次,我隻講了四十二分鍾就結束,編導從樓上跑下來要求再加幾分鍾,我又講了一個例子,湊成四十五分鍾。我把這“成功的經驗”告訴當時在錄製漢代風雲人物的易中天:“我今天成功地‘偷工減料’啦。”第二天易中天也照貓畫虎,也“偷工減料”。他講完之後,編導找他,“請易老師看看錄製完的節目。”易中天一看,傻眼了。他“偷工減料”過頭,隻講了三十幾分鍾,根本不夠一集。怎麼辦?重錄!
在百家講壇許多專家看來,節目重錄,總有點兒栽麵兒,總是你這一講沒有講好才重錄吧?沒想到,易中天從重錄嚐到了大大的甜頭!此後,品三國時,他講得不是很理想的,就主動要求重錄。特別重要的哪一講,隻要覺得不是太“出彩”,一定重錄。“易中天品三國”的第一講,就是重錄的。仔細推敲第一次錄的跟重錄的,就是有很大的不同。重錄的節目,更靈動了,更活泛了,更個性化了。萬衛送我品三國前兩組光盤,我家的易粉就經常拿出第一集來“複習”。有一次,濟南台播出品三國第一集,剛播個開頭,“易粉”就說:“播錯啦,這是最早錄的。易大佬早就重錄啦。”然後,就如數家珍說,第一次錄的有什麼地方跟後來重錄的不一樣……
易中天曾對我說:“百家講壇既被專家肯定也受觀眾歡迎的,是‘說聊齋’;沒有大紅大紫的,也是‘說聊齋’,為什麼?你沒重錄過。我跟小妮子都重錄過。不重錄,怎麼可能紅呢?”
我啼笑皆非。我是不是需要找萬衛商量一下,把“說聊齋”二十四講,包括收視率達百分之三點七的,從頭至尾重新錄一遍?
易中天講完漢代風雲人物之後,就到四川去了,據說在那兒主持一個文化項目,忙得不可開交。百家講壇跟他商量上新選題,他也慢騰騰的。解如光特地飛到四川找易中天。
易中天說,如果讓他到百家講壇講新選題,他想講《水滸傳》。
解如光說:“萬衛跟我的意見,你‘品三國’。”
解如光說,萬衛和他都認為,水滸的人物更平麵化一點兒,沒有三國人物影響大。再說,三國是個風雲大起,變幻莫測的時代,更適合易中天。易中天本身的講演風格和三國更貼近。
解如光還說,如果拍攝“品三國”的話,易中天得全年盯上,他就是百家講壇2006年度主講。
百家講壇過去是一人一講,從閻崇年開始,一個人講一個大選題,萬衛把這種一人一個大選題的模式定了下來,他還創造出一種新的模式:年度主講。明確算作年度主講的,易中天應該算第一人。此前,閻崇年、劉心武,都可以說類似於“年度主講”。
易中天嘟嘟噥噥,靠上去“品三國”,我其他事就幹不成了。
講不講“品三國”?做不做年度主講?易中天表示,我得跟我們家“領導”商量商量。
不久前,當我終於見到易中天口口聲聲稱“領導”的李華時,我發現,她身上並沒有多少“領導”氣魄。至少,跟我們家的事必躬親、指點到位的“領導”相比,她基本上屬於“無為而治”的領導。李華是在新疆美麗的獨山子長大的,她非常想念家鄉。她告訴我,她真想回到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我聽了,表示同情,因為我參加中國作協采風團到過獨山子,還在獨山子綠草成茵的山上野炊過。那個地方實在美極了妙極了。李華身上就明顯地帶有獨山子綠地的清氣和馨香。
這次“領導”有方,易中天接受了品三國,不僅重炮轟響,而且紅透大江南北。
萬衛後來總結說:“我們比學者更明白電視傳播的規律和技巧。”
我家“領導”聽說易中天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趣事後說,易中天有三個特點:一是很有才能;二是為人坦誠;三是思辨力很強。易中天有孫悟空式的叛逆精神,但他也給體製壓到大石頭底下過。是百家講壇這個“如來佛”移開了易中天頭上的“五指山”,他才能夠橫空出世,一個筋鬥翻十萬八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