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草甸子(1 / 3)

恐怖的草甸子

我長到七歲的時候,我家還在那個廂房裏住著。

我爺是個屯大爺,胡子都懼他。他死得早。

我奶跟一個姓孫的老頭搭伴過日子。

我奶家住在一個叫20號的屯子,在黑龍鎮西南,有三十多裏路,土路。

我去過她家。

20號四周的草甸子上有草藥,挖了可以賣錢。

我姐年年去挖草藥,有一次,她帶上了我。

我奶家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鹹鴨蛋,醃得特別好吃。

我奶家的房子更奇怪,它不是正房,也不是廂房,而是一個土坯的圓形的房子,像糧囤。

如果說看不見廂房的五官,那麼這個圓形的房子就沒有五官。

那一次,我在我奶家住了三天。我在那裏聽了一個慘烈的故事:

20號有個婦女叫張彩雲,開55型拖拉機。

一天,她從林縣拉化肥回來,橫穿那個草甸子。

草甸子上有一條土道,時隱時現,都壓不住茂盛的草。

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著,像一把彎彎曲曲的刀子,刺向天與地的縫沿。

55型拖拉機走在這條土道上。

草甸子一片死寂。

拖拉機轟鳴聲巨大:“突突突突突突……”

草甸子無邊無際,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

如果一隻狐狸或一隻兔子,一直朝前跑,決不會消失於坡坡坎坎,而會變小,變小,最後化成草甸子的肌膚上肉眼看不見的菌。

那地方離20號還有百八十裏,不見一個人影。

張彩雲開著開著,突然感到頭皮發麻。

她舉目看看,前麵荒草連天,天上有幾朵定定的雲,靜靜地懸掛著。

沒什麼不正常啊。

但是,她還是加快了行駛的速度:“突突突突突突!……”

走了一段路,她感到全身又像過了電一樣掠過徹骨的冷意。

真是怪了!

接著,她的拖拉機就突然滅火了。

她跳下車,打開滾燙的機蓋,檢查。油路、電路都沒毛病。

折騰了半天,拖拉機還是打不著火。

她停下手,煩躁地在草地上坐下來。

她坐在了拖拉機的陰涼裏。

草甸子燥熱,一片死寂。

毒辣的太陽高高地照耀,水氣都被陽光吸食了。

地氣軟軟地晃動,地平線顯得更遠。

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幹澀的舌頭,舔著張彩雲的腳脖子,有些癢。

她撓了撓,就有了四道白印印。

有蟲唧唧叫。

冒炊煙的家遙不見蹤影。

無邊無際是一種自由,有時候卻是更可怕的束縛。

張彩雲看身旁的花,紫鴨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陽花……

張彩雲的眼睛越看越遠……

突然,她睜大了眼睛!

有一群毛瑟瑟的東西在遠處的草中隱現。

她驚怵了,一下跳起來,跌跌撞撞地爬進駕駛室。

她的雙手都不好使了,關了幾次車門才關緊。

她土生土長,她知道那一群和草顏色相同的東西是什麼。

狼群迅速衝過來,有幾十條,它們亂紛紛地圍著55型拖拉機轉圈,一邊轉一邊抬頭看張彩雲。

那些狼竟然都不叫。

張彩雲的臉都白了。她身體麻木,呼吸緊促。

她知道這些異類的強大。

它們的牙比人的牙長七倍,最擅長撕咬骨肉。

它們的四肢異常健壯,在草叢中奔跑比她的拖拉機要快七倍。

它們的肚子都癟了,一點食物都沒有。

它們轉眼就會撕光自己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腦,眼珠,五腑六髒,最後再把所有的骨頭都嚼碎,吸盡骨髓。

為此,它們還會爭搶,甚至打鬥,最後說不準有一條狼會被咬死。

它們離去的時候,駕駛室裏隻剩下一堆頭發……

張彩雲已經不會動了。

別說一群狼,就是一條狼,她最後剩下的也隻會是一堆毛發。

她知道,沒有人會來搭救她。這片大草甸子,十天半月也見不到一輛車!

那些狼顯然不甘心就這樣圍著張彩雲轉,它們上竄下跳,開始朝車上爬。

55型拖拉機的駕駛室四麵都是玻璃。

張彩雲像泥塑一樣坐在駕駛室的正中。

那些狼身手敏捷,轉眼,駕駛室四周就爬滿了狼,幾十條啊。

它們要進入駕駛室,它們的午餐在裏麵。

張彩雲看見無數的爪子,無數毛烘烘的肚子,無數尖尖的耳朵,無數閃爍的眼睛,無數沉重的大尾巴,無數慘白的牙……

張彩雲現在的問題是,馬上被吃掉,還是遲一會兒被吃掉。

狼在忙碌著,無數的爪子在抓撓車窗,那聲音極其難聽。

隨著那抓撓的聲音,張彩雲的心一陣陣抽搐。

張彩雲在等待著。

她抖得像篩糠。

她緊緊盯著那些隻隔一層玻璃的狼。

狼是異類。

它們有長長的尾巴,它們的耳朵是豎立起來的,它們的四肢細如竹竿,它們的身上長著毛……

它們這些特征跟人截然不同,偏偏有一個器官跟人一模一樣。

那是眼睛。

可以這麼說,所有狼都長著一雙人的眼睛。

也可以這麼說,所有的人都長著一雙狼的眼睛。

那些狼一邊忙碌一邊偶爾看張彩雲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會神通,心照不宣——它想吃她,她不想被吃。

它們從張彩雲的眼睛裏看出了她的驚恐。

它們的臉上沒有顯出得意,它們表情木然,隻是抓緊破壞車窗,一聲不吭。

太近了,四麵的狼都離張彩雲咫尺遠,僅僅是隔著玻璃罷了。張彩雲甚至都好像聽到了它們那粗重的鼻息聲。

張彩雲突然舉起自己的胳膊來,她看了看自己的肉。

她胳膊上的肉並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又白又軟又嫩,她天天出車,經常勞動,胳膊上的肉顯得黑紅,甚至有幾分結實。

她呆呆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她看見了她的前胸。

她穿的是一件粉色的低領半截袖,她看見了自己的乳房,那乳房還白一些。

她開車接觸的人多,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打過她肉體的主意,他們想方設法,獻殷勤,拋媚眼……

這些肉就要喂狼了!

有的狼開始用腦袋撞玻璃:“嘭!嘭!嘭!……”

張彩雲知道快完蛋了。

她要崩潰了。

這時候,她猛地想起車上的工具箱裏有一把蒙古刀。

那刀很小,雙刃,極鋒利,刀把上鑲嵌著玉石,十分漂亮。

那是早上從林縣出發的時候,化工廠一個開卡車的司機給她的。

那個卡車司機也姓張,他比張彩雲小四歲,長得有點瘦小,但還算周正,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討到媳婦。他一直對張彩雲很好。

今天早上他對張彩雲說,一個女人家跑長途,還是有個硬東西心裏踏實。

說他一直對張彩雲很好,主要有三個例證:

一是他見了張彩雲就笑吟吟的。

二是有一次張彩雲的車在林縣被警察扣了,哭著找到他,他托人幫張彩雲要了出來。

三是有一回,他請張彩雲到飯館吃過一次飯。

他從不吃肉,那次,他專門給張彩雲要了一盤肉。他說那是狼肉,一般人都沒吃過。

張彩雲以前沒吃過狼肉,她吃過兔子肉。她覺得所謂的狼肉並不好吃,還有一股土腥氣,她想那也許就是兔子肉……

張彩雲伸手就把蒙古刀從油膩膩的工具箱裏摸出來,攥緊了。

她知道,蒙古刀抵擋不了這些狼,就是有槍也沒用。

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她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燦燦的牙,刺向那綠瑩瑩的眼睛……

能紮死一條算一條。

她原來心裏隻有絕望和驚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後,卻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那些狼極其聰明,它們立即效仿,都開始用腦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拖拉機的風擋玻璃是很結實的。

直到這時候,張彩雲才知道狼的腦袋有多硬,車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最先碎的是前麵的玻璃。

隨著那玻璃漏了一個窟窿,張彩雲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一直沒有哭。

她的車被警察扣了時,哭了。

哭是給人看的,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就不會哭了。

一隻狼爪子伸進來,張彩雲閉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

也許是因為那刀太快了,也許是因為她用力太猛了,那隻狼爪子竟然齊嶄嶄地被切下來。

那條狼慘叫一聲,一下就把那斷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了。

但是,它並沒有滾到車下去。它的眼睛驀地射出凶殘的光,死死盯著張彩雲的眼睛,把那一隻沒有爪子的前肢縮回胸前,嚎叫著,更加猛烈地撞玻璃。

血染紅了它前胸雜亂的毛。

“嘭!嘭!嘭!……”

那窟窿越來越大了。

“嘭!嘭!嘭!……”

另外幾麵的玻璃也出現了裂紋和漏洞。

張彩雲看著掉在自己懷裏的那隻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惡心。

那爪子還在軟軟地動。

玻璃碎片不斷掉下來:“嘩啦!嘩啦!……”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樣心不在焉,而是變得急切、凶狠、瘋狂。

玻璃碎了,它們已經聞到了張彩雲散發的人肉味。

一顆狼腦袋伸進來,又一顆狼腦袋伸進來……

張彩雲狂亂地慘叫起來,舉刀亂紮。

那些堅硬的狼腦袋撲過來,一張張狼嘴咬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臉……

她聞到滿鼻子濃鬱的腥臭味。

她慘烈地嚎叫著。

她眼看著自己被一張張狼嘴撕扯。

她眼看著自己的肉在一張張狼嘴裏咀嚼、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