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草甸子(2 / 3)

她眼看著一條接一條的狼鑽進駕駛室,把嘴伸向自己。

她眼看著自己的血把駕駛室濺紅了……

那群狼散去的時候,駕駛室隻剩下了鐵框架。

駕駛室裏到處都是碎玻璃。

還有一堆血糊糊的毛發。

還有一隻僵硬的狼爪子。

張彩雲的丈夫叫穆萬江。

他是個很老實的農民,平時很少說話。

他沒有脾氣,沒有火氣,在家裏張彩雲是支柱。

是一個到甸子上割堿草的村民發現了這淒慘的場景。

他不是20號的人。他記住了車號,到林縣報了案。

20號歸黑龍鎮管轄,黑龍鎮歸清泉縣管轄。

於是,林縣把這個情況通知給清泉縣,清泉縣根據車號找到了穆萬江。

穆萬江接到通知,趕到出事地點,已經是第四天下午。

屯子為穆萬江派了一輛拖拉機。

村長也去了。

他帶了四五個村民,陪穆萬江。

穆萬江到了出事地點,他爬上那輛55型拖拉機的駕駛室,看見了媳婦的一堆頭發,呆了。

他一直坐在那裏怔忡。

大家都在下麵觀望。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穆萬江才慢慢彎下腰,把那血糊糊的頭發捧起來,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摩,梳理。

天快黑了。

穆萬江還在為張彩雲梳頭。

幾個人在下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村長終於仰頭輕輕地說:“萬江,我們得走了。”

他叫了三聲,穆萬江好像才聽見,他慌張地點點頭,然後,抱著媳婦的頭發下了車……

從那以後,穆萬江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還是不愛說話,變的是他的眼睛。

我說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樣,那隻是說形狀,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決不相同。

而穆萬江的眼睛變成了狼。

他沒有再找女人。

他一直孤獨地生活。

他養了十幾條細狗。清一色,都是白的。

他成天扛著雙筒獵槍,在草甸子上轉悠。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獵,而是複仇。

他出發之前,把那十幾條細狗都用鐵鏈子鎖在院子裏,幾天不給它們吃一點食物。

在狗們餓得滿院子亂竄、狂吠的時候,他低著頭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先後有兩條狼被穆萬江消滅。

穆萬江發現了狼的蹤影,眼睛立即就變綠了,他舉槍,瞄準,扣動扳機:“嘭!——”

他散發的鐵砂彈是不會要狼命的。

他放槍更大的含義是向狗發出命令,於是,那十幾條餓瘋的細狗立即追上去,它們在草叢中奔跑的速度風馳電掣。

就這樣,慘劇又發生了。

那條狼先是受了傷,它忍著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竄。

那十幾條細狗轉眼把狼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團,狼終於寡不敵眾,哀號著倒下了,十幾條細狗把它團團圍住,吃它。

從那些細狗撕咬的動作看,開始狼還在反抗,漸漸它不掙紮了,那些狗吃得越來越從容。

最後,那狼就隻剩下了皮毛和骨頭。

當然,平時很難發現狼的蹤跡,更多受連累的是兔子之類,它們都死在饑腸轆轆的細狗牙齒下。

但是,穆萬江經常可以找到狼窩。

他堅決不讓細狗吃狼崽。

開始的時候,有的細狗朝狼崽撲,當場被他用槍放倒了。

其它的狗再也不敢了。

他用鋒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

他先剁狼崽的四個爪子,接著剁四肢,再接著剁尾巴,最後剁腦袋……

狼崽在慘叫,狼崽的叫聲像小孩。

穆萬江把一條條狼崽分解之後,再把那些屍塊組裝在一起,很完整地擺在狼窩旁,然後帶著細狗離開。

半年多,他親手剁了幾十條狼崽。

張彩雲的死是真事。

她死於一九七四年夏。

她連屍身都沒留下,隻剩下頭發。

她生前,我沒有見過她。我去我奶家的時候,她已經死半年了。

關於她慘死的描寫是我的想像。

真實情況應該比我的想像還要恐怖。

當時,幾十條狼包圍駕駛室的情形,張彩雲臨死之前的心理……

沒經曆過的人誰都想像不出來。

不過下麵是我親身經曆的。

那記憶已深深刻在我的腦子裏,一輩子都忘不掉。

那天,我姐領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藥,回我奶家的時候,天黑了。

黑壓壓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圓的,根本沒有方向。

我們迷路了。

我姐抓著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們的心裏無比驚恐。

我的心裏一直想著那饑餓的狼群,想著那隻剩下毛發的張彩雲,想著那一條條被剁碎的狼崽……

起風了,風遠遠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

我和我姐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那是女人的哭聲。

她一下抱緊了我。

或者是她先聽見的,她觸電一樣抱緊了我,而她的驚怵使我確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聲。

我姐的身體很涼,我能感覺到她在劇烈地抖。

那哭聲裹挾在浩浩蕩蕩的風聲裏,斷斷續續。

實際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沒有淚水滋潤的幹嚎。聲調悠長,焦枯、慘烈,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個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樣。

我也怕極了,但是我竟一點都不抖。

我相信如果我是跟著父親,不會這樣怕。

我姐太脆弱了,太單薄了,她哭起來。

想想,她當時也不過十九歲。

我家那裏說的都是虛歲,實際上,她隻有十八周歲啊。

她的哭擾亂了我的聽覺,我聽不清那女人的哭聲了。

七歲的我就有一種男子漢的氣勢,我說:“姐,有我呢,你別哭。”

這一說,我姐抱住我的頭,哭得更厲害了。

那女人的哭聲時遠時近,時隱時現。

我拉著我姐的手:“走哇!”

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接近20號屯子了,隻是因為太晚了,屯子裏家家戶戶都睡了,沒有一盞燈火,我們就找不著了。

我突然看見了屯子的輪廓。

“姐,到啦!”

我姐眯眼四下看了看,馬上就不哭了,拉著我快步朝屯子走。

我被我姐拉扯著,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向屯子頭的一棵孤樹。

就像對廂房的感覺一樣,在我心中,孤樹更詭秘。

孤樹就是指那種四周幾裏沒有一棵樹,獨一棵的樹。

在我家鄉,所有的人都對孤樹充滿敬畏,那種敬畏極有可能是表象,深層是懼怕。

或者說,是由於我從小就感受到大人們對孤樹的懼怕,我才對孤樹感到詭秘。

在東北農村,假如有人生了怪病,深更半夜就要到孤樹下求藥,叨咕一堆鬼話,然後從樹上掉下什麼就撿回什麼,在天亮之前吃掉,據說病就好了。

那藥可能是半片樹葉,可能是一粒鳥糞……

孤樹的四周,總是擺放著已經風幹的饅頭(那饅頭上畫著圓圓的紅點),還飄飛著紙灰,讓人感到有些瘮。

孤樹一般都很老,不管什麼東西越老越有說道。

而且,孤樹都繁茂,頭發長長的,而且亂蓬蓬。孤樹把自己遮蔽得嚴嚴實實。

從孤樹下走過,可以聽見樹葉“窸窸窣窣”的低語。

鬼知道它在說什麼。

屯子頭的那棵孤樹離我和我姐隻有十幾米,在黑夜裏顯得陰森森。

借著暗淡的夜色,我陡然看見有個東西站在孤樹旁,我的胃一下就空了。

說是人,那東西卻是毛烘烘的。

說是動物,那東西卻是直立著。

我碰了碰我姐。

她轉頭看去,嚇得“哎呀”一聲,拉著我撒腿就跑起來!

我被她拽著,還不時地回頭看那個東西。

我們進了屯子,竟然沒聽見狗叫。這不符合農村的風格。

……那次經曆,那個黑影,我再沒有機會探明究竟是什麼東西了。但是,當時我懷疑那是一條狼——穆萬江殘害了狼崽,母狼到屯子外哭。

屯子裏的狗被那淒慘的哭聲鎮住了,它們竟然嚇得不敢叫。

想到了狼之後,我越回憶越覺得那東西像狼。

在夜色中,我看見它的雙眼閃著光,像綠瑩瑩的燈。

《十萬個為什麼》這樣告訴我:狼的眼底有許多特殊的晶點,那些晶點有極強的反射力,將許多細微的光源都聚集成束,反射出來,看上去就像兩盞燈……

而我姐的說法跟我不一樣。

我們進了那圓形的房子,爺奶立即就點上了燈。

他們都沒睡。

我姐撲過去,抱住我奶,一邊抖一邊哭。

“這麼晚才回來!你們把我嚇死了……”我奶說。

“奶,我看見……”

“你看見啥了?”

“我看見張彩雲啦!”

我哆嗦了一下。

“張彩雲?”

“就是她!……”

我姐見過張彩雲,還搭過她的車,她對張彩雲很熟悉。

她是成年人,她看得應該比我更真切。

“在哪?”我那個姓孫的爺坐起來,問。

“就在屯子外的孤樹旁。她朝我笑著,她的頭發上都是血!”

“孫茂致,你去看看!”我奶對我爺說。

我爺猶豫了一下,披上衣,拿起手電筒,走出去了。

我姐說得很堅定。這時候,我越想那個黑影越像人了。是不是屯子裏那個女瘋子呢?

我爺很快就回來了。

我懷疑他隻是在房前呆了一會兒,根本沒敢去。

“你看見了嗎?”我奶問。

“啥都沒有。”我爺低聲說。

不久之後,我到林縣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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