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看著一條接一條的狼鑽進駕駛室,把嘴伸向自己。
她眼看著自己的血把駕駛室濺紅了……
那群狼散去的時候,駕駛室隻剩下了鐵框架。
駕駛室裏到處都是碎玻璃。
還有一堆血糊糊的毛發。
還有一隻僵硬的狼爪子。
張彩雲的丈夫叫穆萬江。
他是個很老實的農民,平時很少說話。
他沒有脾氣,沒有火氣,在家裏張彩雲是支柱。
是一個到甸子上割堿草的村民發現了這淒慘的場景。
他不是20號的人。他記住了車號,到林縣報了案。
20號歸黑龍鎮管轄,黑龍鎮歸清泉縣管轄。
於是,林縣把這個情況通知給清泉縣,清泉縣根據車號找到了穆萬江。
穆萬江接到通知,趕到出事地點,已經是第四天下午。
屯子為穆萬江派了一輛拖拉機。
村長也去了。
他帶了四五個村民,陪穆萬江。
穆萬江到了出事地點,他爬上那輛55型拖拉機的駕駛室,看見了媳婦的一堆頭發,呆了。
他一直坐在那裏怔忡。
大家都在下麵觀望。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穆萬江才慢慢彎下腰,把那血糊糊的頭發捧起來,用一隻手慢慢地撫摩,梳理。
天快黑了。
穆萬江還在為張彩雲梳頭。
幾個人在下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村長終於仰頭輕輕地說:“萬江,我們得走了。”
他叫了三聲,穆萬江好像才聽見,他慌張地點點頭,然後,抱著媳婦的頭發下了車……
從那以後,穆萬江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還是不愛說話,變的是他的眼睛。
我說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一樣,那隻是說形狀,人的眼神和狼的眼神決不相同。
而穆萬江的眼睛變成了狼。
他沒有再找女人。
他一直孤獨地生活。
他養了十幾條細狗。清一色,都是白的。
他成天扛著雙筒獵槍,在草甸子上轉悠。
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打獵,而是複仇。
他出發之前,把那十幾條細狗都用鐵鏈子鎖在院子裏,幾天不給它們吃一點食物。
在狗們餓得滿院子亂竄、狂吠的時候,他低著頭磨一把重三公斤的剁骨菜刀:“霍!霍!霍!——”
先後有兩條狼被穆萬江消滅。
穆萬江發現了狼的蹤影,眼睛立即就變綠了,他舉槍,瞄準,扣動扳機:“嘭!——”
他散發的鐵砂彈是不會要狼命的。
他放槍更大的含義是向狗發出命令,於是,那十幾條餓瘋的細狗立即追上去,它們在草叢中奔跑的速度風馳電掣。
就這樣,慘劇又發生了。
那條狼先是受了傷,它忍著巨痛一瘸一拐朝前逃竄。
那十幾條細狗轉眼把狼追上了,狗和狼咬成一團,狼終於寡不敵眾,哀號著倒下了,十幾條細狗把它團團圍住,吃它。
從那些細狗撕咬的動作看,開始狼還在反抗,漸漸它不掙紮了,那些狗吃得越來越從容。
最後,那狼就隻剩下了皮毛和骨頭。
當然,平時很難發現狼的蹤跡,更多受連累的是兔子之類,它們都死在饑腸轆轆的細狗牙齒下。
但是,穆萬江經常可以找到狼窩。
他堅決不讓細狗吃狼崽。
開始的時候,有的細狗朝狼崽撲,當場被他用槍放倒了。
其它的狗再也不敢了。
他用鋒利的剁骨菜刀,剁狼崽。
他先剁狼崽的四個爪子,接著剁四肢,再接著剁尾巴,最後剁腦袋……
狼崽在慘叫,狼崽的叫聲像小孩。
穆萬江把一條條狼崽分解之後,再把那些屍塊組裝在一起,很完整地擺在狼窩旁,然後帶著細狗離開。
半年多,他親手剁了幾十條狼崽。
張彩雲的死是真事。
她死於一九七四年夏。
她連屍身都沒留下,隻剩下頭發。
她生前,我沒有見過她。我去我奶家的時候,她已經死半年了。
關於她慘死的描寫是我的想像。
真實情況應該比我的想像還要恐怖。
當時,幾十條狼包圍駕駛室的情形,張彩雲臨死之前的心理……
沒經曆過的人誰都想像不出來。
不過下麵是我親身經曆的。
那記憶已深深刻在我的腦子裏,一輩子都忘不掉。
那天,我姐領我去草甸子上挖草藥,回我奶家的時候,天黑了。
黑壓壓的草甸子像我奶家的房子,是圓的,根本沒有方向。
我們迷路了。
我姐抓著我的手,跌跌撞撞在草甸子上奔走,我們的心裏無比驚恐。
我的心裏一直想著那饑餓的狼群,想著那隻剩下毛發的張彩雲,想著那一條條被剁碎的狼崽……
起風了,風遠遠地在嚎叫,像女人在哭。
真的有女人在漆黑的草甸子上哭!
我和我姐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那是女人的哭聲。
她一下抱緊了我。
或者是她先聽見的,她觸電一樣抱緊了我,而她的驚怵使我確定了那就是女人的哭聲。
我姐的身體很涼,我能感覺到她在劇烈地抖。
那哭聲裹挾在浩浩蕩蕩的風聲裏,斷斷續續。
實際上,那不是哭,是嚎,是沒有淚水滋潤的幹嚎。聲調悠長,焦枯、慘烈,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個人被活活扒了皮一樣。
我也怕極了,但是我竟一點都不抖。
我相信如果我是跟著父親,不會這樣怕。
我姐太脆弱了,太單薄了,她哭起來。
想想,她當時也不過十九歲。
我家那裏說的都是虛歲,實際上,她隻有十八周歲啊。
她的哭擾亂了我的聽覺,我聽不清那女人的哭聲了。
七歲的我就有一種男子漢的氣勢,我說:“姐,有我呢,你別哭。”
這一說,我姐抱住我的頭,哭得更厲害了。
那女人的哭聲時遠時近,時隱時現。
我拉著我姐的手:“走哇!”
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接近20號屯子了,隻是因為太晚了,屯子裏家家戶戶都睡了,沒有一盞燈火,我們就找不著了。
我突然看見了屯子的輪廓。
“姐,到啦!”
我姐眯眼四下看了看,馬上就不哭了,拉著我快步朝屯子走。
我被我姐拉扯著,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向屯子頭的一棵孤樹。
就像對廂房的感覺一樣,在我心中,孤樹更詭秘。
孤樹就是指那種四周幾裏沒有一棵樹,獨一棵的樹。
在我家鄉,所有的人都對孤樹充滿敬畏,那種敬畏極有可能是表象,深層是懼怕。
或者說,是由於我從小就感受到大人們對孤樹的懼怕,我才對孤樹感到詭秘。
在東北農村,假如有人生了怪病,深更半夜就要到孤樹下求藥,叨咕一堆鬼話,然後從樹上掉下什麼就撿回什麼,在天亮之前吃掉,據說病就好了。
那藥可能是半片樹葉,可能是一粒鳥糞……
孤樹的四周,總是擺放著已經風幹的饅頭(那饅頭上畫著圓圓的紅點),還飄飛著紙灰,讓人感到有些瘮。
孤樹一般都很老,不管什麼東西越老越有說道。
而且,孤樹都繁茂,頭發長長的,而且亂蓬蓬。孤樹把自己遮蔽得嚴嚴實實。
從孤樹下走過,可以聽見樹葉“窸窸窣窣”的低語。
鬼知道它在說什麼。
屯子頭的那棵孤樹離我和我姐隻有十幾米,在黑夜裏顯得陰森森。
借著暗淡的夜色,我陡然看見有個東西站在孤樹旁,我的胃一下就空了。
說是人,那東西卻是毛烘烘的。
說是動物,那東西卻是直立著。
我碰了碰我姐。
她轉頭看去,嚇得“哎呀”一聲,拉著我撒腿就跑起來!
我被她拽著,還不時地回頭看那個東西。
我們進了屯子,竟然沒聽見狗叫。這不符合農村的風格。
……那次經曆,那個黑影,我再沒有機會探明究竟是什麼東西了。但是,當時我懷疑那是一條狼——穆萬江殘害了狼崽,母狼到屯子外哭。
屯子裏的狗被那淒慘的哭聲鎮住了,它們竟然嚇得不敢叫。
想到了狼之後,我越回憶越覺得那東西像狼。
在夜色中,我看見它的雙眼閃著光,像綠瑩瑩的燈。
《十萬個為什麼》這樣告訴我:狼的眼底有許多特殊的晶點,那些晶點有極強的反射力,將許多細微的光源都聚集成束,反射出來,看上去就像兩盞燈……
而我姐的說法跟我不一樣。
我們進了那圓形的房子,爺奶立即就點上了燈。
他們都沒睡。
我姐撲過去,抱住我奶,一邊抖一邊哭。
“這麼晚才回來!你們把我嚇死了……”我奶說。
“奶,我看見……”
“你看見啥了?”
“我看見張彩雲啦!”
我哆嗦了一下。
“張彩雲?”
“就是她!……”
我姐見過張彩雲,還搭過她的車,她對張彩雲很熟悉。
她是成年人,她看得應該比我更真切。
“在哪?”我那個姓孫的爺坐起來,問。
“就在屯子外的孤樹旁。她朝我笑著,她的頭發上都是血!”
“孫茂致,你去看看!”我奶對我爺說。
我爺猶豫了一下,披上衣,拿起手電筒,走出去了。
我姐說得很堅定。這時候,我越想那個黑影越像人了。是不是屯子裏那個女瘋子呢?
我爺很快就回來了。
我懷疑他隻是在房前呆了一會兒,根本沒敢去。
“你看見了嗎?”我奶問。
“啥都沒有。”我爺低聲說。
不久之後,我到林縣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