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草甸子(3 / 3)

我表姐家住在那裏,我在她家呆了一些日子。

我搭乘的那輛解放車同樣要橫穿那片草甸子。當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路上,我僅僅是看到了一隻兔子,它驚慌地衝過土道,竄進了更深的草叢中。

由於我表姐夫就在化工廠上班,給廠長開小轎車,因此,那一次我見到了化工廠那個姓張的卡車司機。

他跟我表姐夫關係不錯。他是一個十分老實的人。

現在想起來,當時他也就三十多歲,但是在我眼中他已經很老了。

他最突出的特征是沒有胡子,一根都沒有。

他經常抱我。我當時已經七歲了,已經不願意讓大人抱了。

他每次到表姐家都給我帶好吃的,大塊糖,瓜子,餅幹……這些東西當時是多麼奢侈啊。

我一直對他抱著一絲幻想——他給過張彩雲一把蒙古刀。

他有蒙古刀。

至少他能搞到蒙古刀。

我最喜歡的是刀,而不是好吃的。

假如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一把蒙古刀送給我……

可是,直到我離開林縣,這個驚喜都沒有出現。

不過,我對他的印象是小時候見過的大人中最好的,我一想起他那老實的樣子,就仿佛看見了大塊糖、瓜子、餅幹。

有一天晚上,他在我表姐家喝酒。

他不吃肉,什麼肉都不吃。

那天,我表姐做的都是素菜。

吃飯的時候,我表姐說起了張彩雲被狼吃掉的事。

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喝酒。

我看見他的眼眸裏充滿了悲涼。

表姐夫對表姐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我感覺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對張彩雲挺好的。

那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麵。

多年之後,這個真實的故事有了一個更加令人驚悚的結尾。

我長大了。

我當兵退伍分配的老家一個屯子供銷社工作。

有一次,我表姐夫開車路過,到那個供銷社看我。

他還在那個化工廠工作,仍然是開車,不過他已經不開小轎車了,改開卡車了。

我工作的屯子離20號很近。

這時候,我奶已經死了。

我爺去了敬老院,不久他也死了。

關於我奶之死,一會兒我將專門寫到。

我不會做飯,不過供銷社裏有罐頭有白酒有點心,我自己賣給自己一堆,招待表姐夫。

那天夜裏風突然又刮起來,就像女人在哭。

外麵很黑。

表姐夫又一次提起了張彩雲。

其實,他主要是在說張平,就是當年那個卡車司機。

“你以為那個張彩雲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嗎?”表姐夫有點口齒不清了。

他這句話讓我打了個冷戰。

張彩雲被狼吃了這件事,已經成了遙遠的童年的記憶,我幾乎把這件事忘卻了。

這個世界悲劇天天都在發生,有無數的人死於戰爭,有無數的人死於天災,有無數的人死於疾病,有無數的人死於交通事故,有無數的人自殺……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

“那時候,你還小……”

“是啊。”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表姐夫的口氣很堅定:“除了你表姐,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

我愣愣地看他。

表姐夫喝了一口酒:“大家看見了那輛55型拖拉機,玻璃都碎了,到處都是血,張彩雲隻剩下了一堆頭發,還有一隻狼爪子,於是就斷定她被狼吃了——那可能是一個極大的騙局。”

那麼,前麵我通過大家的定論對張彩雲之死的文學描述就成了這個騙局的一部分。

還沒等我說話,表姐夫又問:“你還記得出事現場的那把蒙古刀嗎?”

蒙古刀三個字一下就讓我想起了那個叫張平的人。

小時候,我多希望他給我一把蒙古刀啊。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這個老實的司機,我就抖了一下。

“那就是凶器。”表姐夫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閃著陰陰的光。

“那是誰殺了她?她的屍體呢?”我簡直受不了表姐夫那詭異的語調了,我隻想快一點知道結果。

“她的屍體到哪裏去了,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的謎了。”表姐夫不緊不慢地說。“至於誰殺了他,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覺。”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

表姐夫繼續說:“張彩雲經常到化工廠辦事,她有幾分姿色,因此,化工廠的司機都認識她。我和她很熟。這些人裏,數張平對她最好。但是,張彩雲一直對他不理不睬。”

說到這裏,他突然逼視著我,說:“你見過他,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人有點怪?”

我又抖了一下。

“那時候,我太小了,沒什麼印象。”

我不想說什麼,我急著讓表姐夫說下去。

其實,我對這個人印象太深了,那張沒有胡子的臉,總是笑笑的,還有他的大塊糖,瓜子,餅幹……

“他一直沒有結婚。誰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包括化工廠的領導,包括我。我平時跟他關係挺好的。”

“現在,他跟你的關係還好嗎?”

“他早就辭職了,有十多年了吧。”

“他去哪裏了?”

“不知道。”

我覺得這件事越來越深邃了。

“張彩雲死的前一天,她住在化工廠旁邊的旅館裏。有人看見,那天晚上張平去了她那裏,他很晚才出來,兩個人好像打起來了。”

“誰看見了?”

我覺得證人很重要。

有些人巴不得這個世界大亂,遍地都是桃色事件。

“當然,耳聽為虛,眼見為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外親眼看見張彩雲開車走了,順著土道開進草甸子,朝黑龍鎮方向開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看見張平也開著卡車尾隨她進了那片草甸子。他開得特別快。”

我覺得這件事越來越玄。

我盯著表姐夫的嘴。

無數經驗告訴我,很多恐怖就是由一張張這樣的嘴造出來的,就像很多恐怖小說就是像我這樣的人用禿筆寫出來的一樣。

我極其不信任地問了一句:“那麼早,你在城外幹什麼?”

“我家在城外不是有幾畝地嗎?種的玉米,當時正是吃青苞米的時候,我去給廠長掰點青苞米。”

是的,我表姐夫是林縣居民,他吃商品糧,而我表姐吃農村糧。

她嫁到林縣之後,仍然沒有農轉非。那時候,農轉非很難。

因此,她就落戶在林縣郊區農村,分到了幾畝地,平時都是表姐夫侍弄。

“這也不能證明就是張平殺了張彩雲啊?”

“那把蒙古刀是張平的。”

“不是說那把蒙古刀是張平送給張彩雲的嗎?”

“那是張平自己說的。”

“我不信。”

“其實那個割堿草的人不是第一個目擊者。還有一個人,是一個孩子,放羊的,他是最早的目擊者。當然,我沒見過這個孩子,隻是他回家說給父母的話傳開了,我聽說了。他說他看見當時有兩台車停在草甸子上,其中有一台是卡車……我前後一聯想就感覺到那個孩子沒有撒謊。什麼事就怕你互相聯係起來。”

“那也許是張平追上張彩雲的時候,張彩雲已經被狼吃了。”

表姐夫平靜地看著我,低聲問:“你記不記得那個張平從來不吃肉?”

我的頭皮猛地炸了一下。

我的身體一下就失去了重量,像飛了一樣。

當時我還沒有寫恐怖小說,我在寫愛情故事。

我的故事都是那樣浪漫,那樣詩意,贏得了千千萬萬的年輕讀者。

我崇尚美好的愛情。

表姐夫的話一下就把我擊碎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把表姐夫送走的。

我一個人摸黑躺在供銷社的火炕上,艱難地整理著我生命的碎片。

我不敢回想他的話,我甚至不敢回想他的模樣。

外麵的風更大了,我的窗子“叭叭”山響。

風聲像狼嚎,像女人在哭。

也許,一切都是表姐夫的臆想。

是的,我們經常說——小孩子不撒謊。其實,這隻是大人的一種模式化的說法。因此,我們經常忽略另一種事實——小孩子最愛撒謊。

我現在在北京。

我隔幾年就回一趟東北看看。

但是,我再沒有去過我曾工作過的那個屯子,再沒有去過20號,再沒有去過那片草甸子,再沒有去過林縣表姐家。

那是一個噩夢,我怕觸碰它,哪怕僅僅是一個衣角。

(真實度:95%) 流水帳

我讀小學的時候,學習第一好。

這個你可以問我的老師楊淑芬。她還在黑龍鎮小學教學。

到了中學我就變質了。

在中學,我留過三級,因此,十六歲的我還在初二讀書。

那是我學校生涯的最後一年。

我在校外玩膩了,有一天我晃晃蕩蕩地走進了學校。

當時是中午,離上課還有半個多小時,有一個女生在自習。

我忘了她穿什麼樣的衣服了,但是我記得她留的是日本頭,臉圓圓的。

她抬起頭看見了我,大聲問:“你找誰?”

我感到有些好笑,就問:“你是新來的?”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表態,緊緊盯著我。

我又問:“你來這個班多長時間了?”

“……一個月。你到底找誰?”

我屈指算了算,原來自己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學了。

我說:“你不要怕,我是這個班的學生,我叫周德東。”反而更緊張了。

看來,我的惡名早就灌進她們的耳。

那個女生不但沒有放鬆下來,好像朵了,隻不過一直有幸未見……

我的父母竟然對我在學校的表現一無所知。

他們以為我是一個好孩子,甚至以為我的成績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