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掛著一彎昏黃的月亮,它眯縫著眼,不動聲色地跟隨。
又走了一段路,那個人一閃身,隱進了路旁的葵花地裏,不見了。
就在那一瞬間,他陡然想起——他是艾學鋒。
不知道是真是假。
後來,又有幾個人說,他們也在那條夜路上看見了艾學鋒的背影,他們描述的細節跟第一個人一模一樣。
又過了不久,小鎮出現了一個外鄉人,他叫阿了,好像是從山西來的,他到小鎮賣眼鏡。
他跟我同歲。
我媽經常指著我的鼻子說:“看人家,跟你一樣大,都走南闖北做生意啦!”
也許是天南地北相隔太遠,我們都覺得阿了的口音怪極了。
他也許明白這一點,平時很少說話,他總是默默坐在街邊,看遠方的雲彩。
他的旁邊擺著兩個長形的木箱,掛滿各種各樣的眼鏡。
天要黑的時候,他就把那兩個木箱合上,用扁擔一挑,走人。
他住在郊區的一間房子裏,租的。
有人偶爾在晚上去過他的房子,那裏麵掛滿了眼鏡。
什麼東西太多了都會讓人覺得不太舒服,比如蟲子,比如頭發。
那些眼鏡的後麵好像擋著無數的眼睛。
小鎮人對阿了的來曆了解很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
他也愛打乒乓球,打得還不錯。
他用左手握球拍。
小鎮舉行乒乓球比賽,工商所代表隊沒高手,就把阿了拉到了他們陣營裏。
阿了是個體戶,合情合理。
比賽是在小鎮電影院的門廳舉行的。
阿了得第七名。
這一年常老師也參賽了,但是沒有排上名次。
他跟阿了交了手。
回到家,常老師的臉一直陰著。
他不是因為沒有排上名次而沮喪,他是害怕。
家人一直問他怎麼了,他隻說腦袋疼。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著,一直在想阿了的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太熟悉了。
最讓他驚悸的是,在比賽前,阿了盯著他的臉,低低地說:“常老師,如果今天我輸了,我給你買糕點吃。”
這句話已經刻在了他的大腦裏。
他是個怕事的老實人,艾學鋒死了後,他有一年多精神恍惚,總聽見耳邊響起這句話——常老師,我是你手下敗將,如果今天我再輸給你,我給你買糕點吃……
他總覺得,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艾學鋒就不會死。
可是,艾學鋒說這句話的時候,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啊。
他有點不寒而栗了。
唐達明的精神病一直沒有好。
我過十九歲生日那天,也就是唐達明被淹死前的幾個小時,有人看見阿了給唐達明買了一斤糕點吃。
唐達明吃得津津有味,髒兮兮的胡子裏都是糕點渣。
阿了笑吟吟地看著他吃。
就在那天夜裏,唐達明死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在小鎮東郊的池塘裏,他後背朝上,漂在水上。
他的旁邊還漂著一隻死鴨子。
他瘋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失足落水,也一直沒有自殺的跡象,為什麼突然在艾學鋒死去十九年的忌日裏投水?
這是一個謎。
更奇怪的是,大家第二天看見阿了的眼鏡箱端端正正擺在街邊,和平時一樣,隻是阿了不見了。
從此,小鎮的人再沒有見到他,他永遠地消失了。
還有奇怪的事:他留下那些墨鏡,真像塗了墨一樣,戴上後什麼都看不見。
誰都解釋不清這其中的用意,包括我。
這一天,又有人看見艾學鋒墳上的荒草不見了,填了新土。
大家都在議論這一樁樁奇怪的事,但是,沒有人下定論,大家似乎心昭不宣。
小鎮陡然充滿了鬼氣。
我穿上嶄新的軍服,就要離開絕倫帝小鎮了。
這一天,艾學鋒的母親找到我,她心事重重地說:“東子,聽說你們這批兵是去山西?”
“是。大娘,你有什麼事?”
她想了想說:“去年,唐明達淹死的那天,我在我家門口撿到一堆舊信,都是唐明達寫的,寄的地址都是山西。你到部隊後,幫大娘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唐達明?
那個淹死的瘋子?
我立即把那些舊信從她手裏接過來,一封一封翻看。
我記得十分清楚,當時天已經黑了,沒有電。我借著跳動的燭光,一邊看一邊感到全身發冷……
老實講,我不相信阿了就是艾學鋒,也談不上害怕不害怕。
倒是這個被淹死的唐達明,這個從我記事起就嘿嘿傻笑的瘋子,令我無比驚怵——他竟然一直清醒地給另一個人寫著信!
我仿佛看見了昏黃燈光下的一張蒼白的臉,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而這些信莫名其妙的出現尤其讓人毛骨悚然——是誰放在艾學鋒家門口的呢?
我覺得這個事件擋著一層又一層的麵紗。
從那天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千萬別以為每一個精神病都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錯誤。同樣,也別以為每一個正常人都可以看出來。
信紙都已經發黃,有的字甚至都模糊了。
我抽出第一封信。
唐達明向一個女人講述他非人的處境和痛苦的心情。日期是1968年2月24號。那時候,他已經瘋半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