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作家能解決的,轉交科學家。 目擊死亡
這一天夜裏,我媽一直沒說話。
她一直睡著。
慘白的燈照著她的臉,也照著我幾天幾夜沒有睡好的憔悴的臉。
幾天來,我一直看著她,我對她的觀察極其細致,她的每一點變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這一天夜裏,我發現她有些異常。
她的呼吸突然順暢多了,她的神態也變得有點舒展。
她靜靜地躺著,在睡。
“媽……”我小聲說。
她吃力地睜開眼。
“你抽煙嗎?”
前兩天,她還堅持要抽煙。我管著她,她還沒有抽幾口就奪下來。
可是,現在我問她:“你抽煙嗎?”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
我的眼睛濕了,點著一根煙,一根黑龍鎮最貴的煙,幫她放進嘴裏。
她的假牙取掉了,她的兩腮癟下去,她伸手夾住那根煙,好不容易抽了一口,吸進淡淡的一點煙,就皺皺眉,表示不抽了。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快睡覺吧。”
然後,她又睡了過去。
我在燈光下看著她的臉,我想她再也不可能醒來了。
我一直輕輕揉她的額頭,揉她的胳膊,想減輕她的痛苦。
後來,我就握著她的手,一直握著,不鬆開。
我感到了我們對生命的無能。
我姐從後屋悄悄走進正屋。
我含著淚,悄悄使了個眼色。
她明白了,眼淚也湧上眼眶,進後屋找我姐夫,讓他找人去。
我微微用力握著母親幹瘦的手。
我想,她要走了,在她彌留之際,在她在陰陽交界上忽左忽右地掙紮的時候,感覺到最親的人在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會安詳一些,不會那麼恐慌,不會那麼無助,不會那麼悲涼。
大約半個小時後,幫忙的人都悄悄來了,他們都穿著大皮襖,都像幽靈一樣魚貫藏進了後屋。
我媽身邊隻有我和我姐。
我姐也坐在炕上。
我倆一起望著我媽。
我爸沒有睡,他躺在被窩裏,一直呆呆地看著我。
“給媽穿壽衣吧?”我姐用極小的聲音跟我耳語。
我搖搖頭。
我有幾個顧慮:
一是我媽太聰明,假如她還有意識,那麼她一下就會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那是殘忍的。
二是我此時還對我媽恢複過來還寄予一絲渺渺的希望,而穿上壽衣,就說明她差不多是個死人了,這對我是個巨大的刺激,目前我還接受不了。
“媽說過,讓我給她穿……她擔心那些人給她穿。”我姐又小聲說。
我明白什麼意思,我感到無比心酸。
“一會兒要是不行了,那些人就進來了……”我姐一邊說一邊無助地看著我,眼睛濕濕的,她此時已經六神無主。
其實我也沒有主張。
我還是流著淚搖頭。
我固執地等。
我媽的呼吸越來越慢了。
我發現她的眼睛微微地睜著,瞳孔已經迷離,她是昏迷著。
我姐無聲地哭:“東子,穿吧,一會兒來不及了……”
我又靜靜看了我媽好半天,終於慢慢鬆開了她的手。
我想,她最後一縷意識,一定能感覺到陽間有一個最親的人在拉著她,盡管她的臉沒有表情,但是她其實在痛苦地掙紮,她走不了。
我放開了她。
她就這樣走吧。
我放開她的手之後,她的呼吸明顯不一樣了,出氣長,進氣短。
我示意我姐把壽衣拿過來。
我親手為我母親穿上了壽衣。
我的動作很輕很輕很輕,即使她清醒著,也不太能感覺到。
我一邊為我媽穿壽衣眼淚一邊噴湧而出。
我姐也哭,無聲地哭。
母親的樣子越來越陌生。
當我為她穿上深藍色外罩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嘴張了兩下,就不動了。
我姐一下哭出聲來。
我母親,隋井雲,平平地躺在土炕上,躺在一個豔黃的褥子上,臉麵極其安詳。那褥子是跟壽衣一起做的。
她穿那身壽衣一點不古怪,而是顯得很瀟灑。
她死了。
她這一輩子,我行我素,活得瀟灑,死的時候也瀟灑。
那些幫忙的人衝進來。
有人把一枚係紅線的銅錢放進了我媽微張的嘴裏,又用被子把我媽的臉蓋了。
他們和我一起,踉踉蹌蹌地把我媽抬到了院子裏。
我爸還沒有睡,他呆呆地看著這一切,滿臉迷惑。
院子裏用木頭臨時支起了一個三角架,上麵蒙著苫布,算是靈棚。
院裏已經拉出了一個電燈,很昏暗。
我們把我媽抬進了那個靈棚裏。
大家接著開始張羅別的事。
我姐一邊燒紙一邊號哭。
我也哭,一邊哭一邊勸她。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靈棚前點起了長明燈,擺上了供品。
長明燈被風吹得忽亮忽暗。
我鑽進那狹小的黑暗的靈棚裏。
這時候是淩晨三點,天很冷。我家院子裏都是冰雪,我媽就躺在冰雪裏。
我一邊哭一邊撫摩我媽的頭發。
她的臉蓋著。
她的頭皮還熱著。
我又把手伸進被子,撫摩她的手…… 火化
依我的話,堅決屏棄傳統的葬禮儀式。
我一直覺得西方的葬禮簡單:大家服飾肅穆,每個人送一束鮮花……
但是,畢竟是鄉下,我拗不過老輩人,最後,請來了陰陽先生,搞了一大套迷信儀式,不提。
次日,我摔喪盆子,扛靈蕩幡,身披重孝。
天一亮,就把我媽抬上車,直奔火葬廠。
火葬廠在縣城,離我家120華裏。
兩旁,都是白茫茫的雪,雪的草,雪的樹,雪的橋,雪的村,雪的河。
路不好,車一直在顛簸。
我們在駕駛室裏。
我媽在沒有棚的敞車上。
天寒地凍,轉眼她就會被凍成冰。
到了火葬廠,一個紅臉膛的人走過來,大聲說:“把人抬進去。”
那個大房子很空曠,有兩個巨大的鐵爐子。
我們把我媽放在房角的一張木板上。
那個紅臉膛就說:“出去吧。”
我最後掀開被子看了我媽一眼,她還是微微睜著眼,像看我又不像看我,很寧靜。
我用手抹了一下眼淚,走出去了。
那個紅臉膛在裏麵把那扇鐵門就鎖上了:“哐當!……”
跟我一起來的一個人有經驗,說:“你給那個燒人的人一點錢,能早一點燒,而且能燒得透一些。”
“多少錢?”
“一般給二十元。”
我把錢交給這個有經驗的人說:“你給他送去吧。”
二十塊錢。
給了這二十塊錢,我媽就能早點被推進爐子。
二十塊錢。
給了這二十塊錢,那個人就能把我媽燒得時間長一些,骨灰更少一些。
一個小時之後,我媽被送出來了,一堆灰,有的灰還保持著骨頭的形狀。
灰裏有火星。
我用篩子把我媽篩了篩,剩下的裝進一個紅口袋。
我抱著我媽,坐車朝回走。
白茫茫的雪,雪的草,雪的樹,雪的橋,雪的村,雪的河……
我們沒有把我媽帶回家。
在離黑龍鎮三裏遠的一片冰天雪地裏,有人在那裏挖好了墳。
他們把我媽埋在了那裏。
我媽的墳裏放進了她的紙牌,兩包黑龍鎮最貴的煙,她的假牙,她最喜歡的手表,她的銀戒指,一包包的紙灰……
那片雪野真開闊。
天藍地白。
雪野中多了一個黑土墳,格外顯眼。
紙錢一直在墳前燒。
離開時,我跪在墳頭磕了三個頭,說:“媽,我對不起你。以後,每一次我回黑龍鎮,都會來看你……” 哭
前一段時間,我還不知道我媽病重,我女兒從幼兒園回來,給我背誦新學的歌謠: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買藥,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
十兔子問它為什麼哭?
九兔子說,
五兔子死了再也回不來……
假如有上帝,上帝俯瞰著人間的葬禮,和這個歌謠多像啊。
有人病了。
有人來探視。
大家靜悄悄地站在病人的床前,輕輕和病人的家人說著什麼。
有人急匆匆騎自行車去藥店買藥。
有人在家用藥鍋熬藥。
房子裏有病人蒼白的臉,和濃鬱的中藥味。
終於,病人腦袋一歪,咽氣了。親人立即哭成一團。
有人把屍體抬出去。
有人在挖墓。
哭聲一浪推一浪。
最親的女兒或者是妻子哭天喊地,跌坐在地上……
這個人就走了,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們人類就這樣一個個地離去,再也回不來。
這個歌謠挺讓人難受的。
我把我媽埋了之後,回到家。
我媽活著時多麼瘦小啊。可是,現在她沒了,那鋪炕就顯得特別的空曠,好像一下少了十個人。
我爸坐在炕上。
他還是呆呆地看著我,但是我發覺他今天的臉色和往常不一樣,很不好,很蒼白,好像沒有血色了一樣。
接著,我看見有水在他的眼圈裏蓄著。
那眼是渾濁的,那水也是渾濁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淚。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這個植物一樣的人,難道他感覺到了跟他同床共枕幾十載的女人已經先他而去,永遠永遠也不能再回來了?
他不知道在哪裏撿了一顆麻將替補牌,他直直地看著我,不停地轉動著僵直的手指,摩挲那顆牌……
他的心裏正在翻江倒海?
“爸……”我叫他。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怎麼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細心地想到,他雖然能聽懂普通話,但是不如說東北話更能刺激他的語言記憶。於是,我用很濃的家鄉味說:“爸,你咋的了?哪疙瘩難受?”
他還是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去世了,應該讓我爸知道實情。但是,我和我姐還是希望他不知道。
有時候,禮數不重要。
假如,他知道我媽死了,他會多難過啊。
人類自身的情感對人類的折磨,勝過人世間的任何刑具。
就這樣吧。
他什麼都不知道,不流淚,不流血,是一件好事情。
我紅著眼圈剝了一個橘子,遞給他:“爸,給你橘子吃。”
他像一隻小狗一樣,看見了吃的,就把眼光轉移了,手慢慢伸向了那個橘子。
他這是機械動作。
這個歸人的小腦管。
人的腦袋裏無意識部分比有意識部分更敏銳,更可靠。
我爸的一輩子伸手拿過189次橘子。現在,他條件反射地來拿橘子。
吃完了橘子,他還是呆呆地看我。
我總擔心他對媽媽的死多多少少有一點察覺。
我回憶起來,夜裏我媽離開時,穿著壽衣平平地躺在土炕上,我爸就坐在一旁,皺著眉,探著頭,呆呆地看。
後來,大家吵吵嚷嚷把她抬到了屋外,我姐號啕大哭……
他還在那裏呆呆地看。
“爸,你知道……我媽去哪兒了嗎?”我心裏沒底,忍不住試探他。
他的眼睛裏仍然有水,渾濁的水——如果我們把它理解是淚,那是68歲的淚。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走了。”我終於說出來。
他呆呆地看著我。
“再也回不來了……”
我說著,眼裏已經蓄滿了水。
如果你們把它理解是淚,那不是兒子對父母流的淚,那是對人間愛情的淒慘結局流的淚。
他呆呆地看著我。
在我離開黑龍鎮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心裏極其難過。
我姐曾經暗示我,我爸死的時候,她不會再通知我。
我知道,我姐不想讓我千裏迢迢地再趕回來。
我知道,我爸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我這次一走就是跟我爸訣別……
(果然,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爸已經走了。)
土炕上隻剩下我和我爸了。
土炕空蕩蕩,鋪滿月光。
我看著我爸躺在枕頭上的側影,他好像沒有閉上眼,好像在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不過我不敢肯定。
不知道你有沒有體驗,夜是最詭異的,你借著模糊的夜光看一個東西,那東西會隨著你的想像而無聲無息地變化、變異、變幻。
你怕它是什麼,它就會變成什麼。
不信你可以試驗。
你忐忑地想:眼前這個東西不會是我自己吧?
接著,你就會驚恐地發現,那個東西真的慢慢變成了你自己。
你想:這個東西可別是一個木乃伊啊!
很快,那東西就會緩緩變成木乃伊。
你想:這個像木乃伊的東西千萬別笑啊。
好了,它緩緩咧開嘴,朝著你靜靜地笑起來……
我看著我爸,越看他越陌生。
我爸再癡呆,我都不會對他感到害怕。
他是我的親人。
但是,假如這個土炕上躺著一個陌生人,他長相古怪,沒有表情,在漫漫暗夜裏瞪著眼睛看屋頂,那我就會發怵。
可是,和我一起躺在我家炕上的這個人確實是個陌生人。
在我記憶中,父親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眼神很軟,總是擔心孩子發脾氣,總是小心地看孩子的眼色。那裏麵透著慈祥。
現在,那眼睛已經空洞了,直直地盯著屋頂。
我在想,此時,他的大腦裏在想什麼?
或者,他在看什麼?
終於,我看見他又慢慢地動了。
他也許想坐起來。
他想坐起來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其難度就等同於我們在飛行中的飛機腹部爬到頂部。
他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終於坐了起來。
他木木地轉了半圈腦袋。
也許是屋子裏太黑了,他沒有發現我,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過去。
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飄過的時候,我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最後,他的眼睛停在我媽生前一直躺著的地方,一動不動了。我媽躺過的那片土炕空蕩蕩。
他就那樣像泥塑一樣死死盯著那個地方。
時間像電腦死機了一樣。
屋裏靜得可怕。
終於,他說話了!
幾年來,他徹底忘記了語言,偶爾說話,也是含混不清。
現在,他突然說話了!而且竟然說得一字一頓,很清楚:“隋景雲?”
隋景雲!
我哆嗦了一下。我甚至懷疑那聲音不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
人的大腦通常可以儲存一百萬條信息。
我爸的大腦中那一百萬條信息有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都毀滅了,永久性地毀滅了,隻剩下了一條。
這一條是——“隋景雲”。 黑黑的人
我是在我媽去世第三天離開黑龍鎮的。
北京需要處理的事太多太多。
我是早上7點鍾上的車。
那車從清泉縣開往哈爾濱,路過黑龍鎮。就是我回來坐的那趟長途車。
從黑龍鎮上車的人很少。
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我掃視了一下,看見還有一個空座,就走過去。
我突然愣住了,因為我感覺那個座位上坐著的那個人特別麵熟。
他也剛剛上車,正在打掃肩上的霜雪。
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夾克,肩背和肘部是人造皮的,其他部位是晴綸的,很普通那種。下麵穿的還是那條黑色條絨褲子,一雙黑色棉皮鞋。
他的領口仍然露出雪白的領子。
他還是跟我一樣沒有包。
怎麼這麼巧?
他和我一起進入黑龍鎮,今天又一起離開黑龍鎮!
眼看就要過年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這時候一般人是不會出門的。
這個人是誰?他到黑龍鎮幹什麼?
這些對於我來說是個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了。
他急忙站起來為我讓路。
從他身前邁過去的時候,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從他的眼神裏看不出他還記不記得我。
我坐下來。
我還得跟這個詭異的人同行8個小時。
這時候,我特別懷念火車上的那個梅女士,我的那個讀者。此行哪怕是和那個常大哥也好。
這一次,這個黑黑的男人一直沒有跺腳。
他靠在椅子背上,閉著眼睛,好像是睡了。
我也太困了,實在挺不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在那顛簸的車上,在那個神秘的男人身旁,做了一個夢。
冰雪都消融了,水流動起來,“嘩嘩嘩”地響。
滿世界的向日葵開放了,金燦燦的,特別耀眼。
我媽很年輕的樣子,她笑吟吟地在滿世界的金黃中對我說:“東子啊,你睡覺吧。”
……突然,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了。
“啪……啪……啪……啪……”
我猛地睜開眼,那無數的向日葵就消失了,天寒地冷,汽車在雪路上顛簸。
很多人都睡了。
“啪……啪……啪……啪……啪……”
我轉過頭,看見身邊那個很黑的男人一手拿著一個喝水杯,是目前挺流行的所謂納米杯,另一個手用指甲在那個杯子上彈。
他彈出的聲音,還有那聲音間隔的時間,跟我在家裏聽見的那種沒有來源的聲音特別像。
所有的人都在跺腳,隻有他一個人不跺。
他一直在用指甲彈那個杯子,似乎是無聊極了。
他一眼都不看我。
車在冰天雪地裏朝前走,慢慢吞吞。
我一路都在聽他那彈杯子的聲音,心裏極其恐懼。
我幾次都想跟他搭話,問問他為什麼總是彈杯子,終於沒敢開口。
到了哈爾濱之後,又是我先下的車,下意識地回頭找他的影子——我沒有看到他。
這個黑黑的男人是一個陰影,一直擋在我的心上。
如果他是個正常的人,看了我這本書,一定知道我說的就是他,那麼,他一定會對我的猜疑感到好笑。
無論他是什麼,我都不希望收到他的來信。
最後,讓我們向生命致敬吧!
(真實度: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