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說著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覬覦:“縣衙陰氣重,莫不是真有什麼妖邪作祟?”
玄奘皺緊了眉毛:“這紅痕究竟是什麼模樣?”
“千差萬別。”莫蘭道,“有些是長條,有些是紅斑塊,有些甚至青紫。看起來……”她眼裏露出一絲恐懼,“看起來就像有鬼拿著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紅斑上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顆粒?”玄奘沉思了一番,問道。
莫蘭遲疑著搖了搖頭:“這倒沒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心下無奈,自己好好一個研習佛法的僧人,卻被人拉來驅邪,“那麼,這些瘢痕出現在哪些部位?”
“哦,出現在……”莫蘭正要回答,忽然屏風後麵腳步聲響,環佩叮咚,一縷柔膩的香氣飄了進來。
“哎,夫人來了。”莫蘭說。
一名盛裝少婦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這少婦高髻上插著步搖碧玉簪子,淺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膩的酥胸上還墜著鑲蚌團花金鈿,一派雍容富貴。人更是明眸皓齒,姿容絕色,尤其是身材,纖穠得益,似乎渾身的弧線都在彈跳著。即使玄奘這個和尚看來,也能感受到一種生命律動之美,與山間勃發的花草樹木不相上下。
波羅葉到底是個馴象師,也不知道避視,瞪大印度人種特有的滾圓眼珠,盯著人家夫人看。果然見那夫人的潔白脖頸上有幾塊紅色的瘢痕,團花金鈿旁邊的酥胸上,還有長長的一條紅痕。
“這位便是長安來的高僧嗎?”李夫人沒注意這天竺人,乍一看見玄奘,不禁一怔,臉上露出一絲異色。
“阿彌陀佛。”玄奘站起來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著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滿是駭異,竟一時忘了回禮,好半晌才回過神,驚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氈上跪坐,潔白的額頭上,竟隱隱滲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隻好趺坐,一言不發。
“法師來這裏,有何貴幹?”李夫人凝定心神,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問道。
“這……”玄奘更無奈了,是你們的典吏把我拉來,丫鬟把我拽來的,幹嗎問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貧僧從長安來,本是為了求見郭大人,問詢一些舊事。誰料明府大人巡視汾水去了,馬典吏和莫蘭姑娘便把貧僧找來,詢問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轉頭看著莫蘭,“什麼邪祟?”
玄奘和波羅葉不禁麵麵相覷,兩人都有些發呆。
“哦,夫人。”莫蘭急忙說,“不是您身上的紅痕嘛,您常說夢中見到些鬼怪,隻怕縣衙內不幹淨,咱們不是想著去興唐寺做場法事嗎?可您又擔心這,擔心那的,這不,我把法師請到了咱家裏……”
她這麼一說,李夫人的臉上霍然變色,狠狠地瞪著她,眸子裏惱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這位大丫鬟自作主張啊!
“莫蘭……”李夫人惱怒不堪,卻沒法當著玄奘的麵斥責,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給我退下!”
莫蘭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夫人為何如此發怒,但又不敢違拗,隻好噘著嘴跑進了後宅。
李夫人麵色暈紅,更顯得美豔如花,不可方物,尷尬地看著玄奘:“讓法師見笑了。這婢女從小伺候我,疏了規矩,閨閣玩笑事,竟讓她驚擾外人。”
“阿彌陀佛,”玄奘也有些尷尬,“是貧僧孟浪了。”
李夫人歎息了一聲,眸子盯緊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禪,一顆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塵,空空如也,麵前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紅粉骷髏差別不大,自然不會心動,然而卻也翻騰出些許怪異:這夫人一直盯著貧僧作甚?
“法師是哪裏人氏?”李夫人道。
“貧僧是洛州緱氏縣人。”玄奘合十道。
兩人似乎有些沒話找話的味道。
夫人問:“家裏可還有什麼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長和一個姐姐。”
“你有兄長啊?”李夫人麵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長如今都做什麼生計?”
“貧僧十歲出家,至今未曾回去過。出家前,大兄是縣學的博士,那時還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縣,有了府學,不再設縣學。緱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身在何處,貧僧也不清楚了。”提起親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許黯然,眼眶微微濕了,“三兄務農,有地百頃;大姐嫁與瀛州張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亂到治,洛陽一帶亂兵洗劫這麼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這場持續了十多年的可怕亂世,也不禁心有觸動,歎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陳素,長我十歲,早早便在洛陽淨土寺出家了,法名長捷。”玄奘道。
“長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著。
“貧僧五歲喪母,十歲喪父。是二兄將我帶到了淨土寺,一開始是童行,十三歲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彌。”玄奘露出緬懷的神情,顯然對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滅隋立唐後,洛陽王世充對抗天軍,戰亂將起,二兄帶著我逃難到長安,隨後我們又經子午穀到了益州,便在益州長住下來。”
李夫人眸子一閃,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現在呢?他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