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以為這位大人在查驗自己的資質,回答得甚是詳細,沒想到馬典吏一聽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師?把江漢群僧辯駁得啞口無言的玄奘?嘿,據說蘇州的智琰大法師辯難失敗,竟傷心得哭了!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居然傳到了三晉。他二十一歲出蜀遊曆,從荊襄到吳、揚,再到河北,就像一陣龍卷風掃過。佛家各個派別的經論,各大法師的心得,無不被他深究參透,直至最後辯難,連自己的師父也無法回答,才懷著疑惑而去。
相比之下,智琰法師組織江漢群僧與他的一場辯難,在玄奘的經曆中,不過是一朵細小的浪花而已。不過一個年輕的僧人對付十幾個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們說得理屈詞窮,在外人看來,那是相當傳奇的一幕了。
玄奘搖搖頭:“智琰法師的悲歎,不是因為不及貧僧,而是因為道之不弘,法理難解。”
馬典吏可不大懂什麼法理之類,他隻知道,眼前這個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廣大就足夠了。於是更加熱情:“法師先別忙著走,在下先帶您到一個地方看看。”
玄奘一陣錯愕,這馬典吏不由分說,命兩個差役抬著大書箱,就帶著他上了正街。馬典吏太過熱情,玄奘也不好拒絕,隻好跟著他走,也沒走多遠,朝北繞過縣衙,進入一條橫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處宅第前。門臉不大,也沒有掛牌匾,但門口的兩尊抱鼓卻說明這戶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師,”馬典吏介紹,“這裏就是縣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後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這裏。左邊是縣丞大人的宅子,右邊是主簿大人的宅子。您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說一聲。”
玄奘不禁有些發怔,自己明明說要去興唐寺掛單,這馬典吏怎麼把自己領到了縣令的家裏?雖說富裕人家供養佛僧很常見,隻要你有錢,請僧人住上幾個月、些許年也沒問題,可縣令不在,難道還能住到他家不成?
馬典吏叩了叩門環,一個小廝打開角門,見是他,急忙讓了進去。馬典吏匆匆走進,叮囑那小廝要好好看顧法師。小廝好奇地看著這群人,還沒等他說話,就被波羅葉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紀咧?叫啥名呢?家裏幾口人?阿爹和姆媽做啥的……”
一疊聲的問話把小廝鬧得發蒙。玄奘也無奈,這廝在大唐流浪了兩年,別的不學好,卻學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還喜歡摻雜到一塊兒用……
這時,一個相貌平庸的大丫鬟從宅子裏走了出來,到了角門,探頭看了看玄奘,一臉狐疑:“你就是長安來的僧人?你可通驅鬼辟邪之術?”
聽了前一句,玄奘剛要點頭,後一句讓他頓時無語,隻好硬生生地頓住,苦笑道:“貧僧修的是如來大道,驅鬼辟邪乃是小術,貧僧修道不修術。”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臉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驚叫一聲,“驅鬼辟邪還是小術啊?哎呀,可找著高僧啦!大師,請,快請!死球兒,還不開中門?”
玄奘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還沒等他開口,那個叫“死球兒”的小廝一疊聲地跑進去打開了大門,這時候馬典吏也出來了,一臉堆笑:“法師,夫人有請,快快隨我進來。”
玄奘無奈,隻好隨著馬典吏走進了宅子。後麵的波羅葉早就和小廝混熟了,笑嘻嘻地看著他:“我說,你連你,爺爺奶奶的名兒,都告訴,俺了。咋不告訴俺,你叫啥名。原來,你叫,死球兒。”
那小廝一臉漲紅,惱道:“我不叫死球兒。”
“那你,叫啥?”波羅葉奇道。
“球兒!”小廝怒目而視。
這座內宅其實是縣衙的三堂,和前麵通著,縣令從自己家穿過小門就可以去二堂辦公,不用走大街。內宅也挺寬敞,迎麵是一座廳堂,三間寬闊,左右是仆婦下人的耳房,廳堂後是內院,是縣令家眷的住處。廳堂側麵還有個月亮門,通向後花園。
馬典吏和大丫鬟莫蘭陪著玄奘進了會客廳,地上鋪著花色羊毛坐氈,莫蘭招呼眾人坐下。馬典吏卻讓那兩個差役放下大書箱,說自己還有公務,不能久留,告罪一聲,跟著他們離開。玄奘想要阻止,莫蘭卻好像巴不得他走,連連擺手,讓球兒抬過來一張食床,奉上幾樣茶點,道:“法師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來。”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馬大人將貧僧帶到這裏,到底有何事?”
莫蘭猶豫了一下,道:“馬大人乃是受我所托,找一位高僧來驅邪祟,具體什麼情況,他並不知曉。事關縣令內眷,他也不方便與聞,因此……還請法師莫怪。”
“祛邪祟?”玄奘啞然失笑,“貧僧已經說過,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術,佛法經咒是讓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讓眾生明理受益的,那些驅鬼神、祛邪祟、呼風喚雨、符籙咒語,不是佛家正法。你還是去找個寺廟,甚或尋個道士好些。”
這莫蘭顯然不信,也怪馬典吏把他吹噓得狠了,長安來的高僧啊!十年遊曆天下,辯難從無敗績的高僧,怎麼可能不懂法術呢?
“法師,我伺候夫人這麼多年,見多識廣,大多數道士都是騙人的。”莫蘭露出些尷尬的表情,“咱們霍邑的興唐寺雖然靈驗,可近在咫尺,有些話不方便讓他們知曉……法師來自長安,雲遊天下……”
她話沒說完,玄奘自然也聽得出來,敢情是因為自己是個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們的隱私,辦完事就走,不會抬頭不見低頭見地讓人尷尬。
他苦笑一聲:“好,你先說說吧。”
莫蘭看了看廳內,除了波羅葉這個粗笨的海外蠻子也沒有旁人,當即壓低了聲音,說道:“大約從去年春上開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覺醒來,身上總會出現一些紅痕。夫人也很疑惑,結果沒幾天就退了。但是過了幾天,就又出來了。夫人還以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藥,也沒什麼效果,因為那紅痕來得毫無征兆,有時一個多月也不曾有,有時連著幾天越發地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來越覺得這縣衙鬼氣森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