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張大了嘴巴,慢慢走過去,站在湖岸上看著他。那孩子估計有八九歲,膚色慘白,黃色的頭發卷曲著,鼻梁高挺,眼窩深陷,眼珠竟然是藍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羅一帶的雅利安人種。
“阿彌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來自大唐的僧人,沒有惡意。”
那孩子膽怯地看著他,雙手撥著水,歪著頭猶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卻露出驚懼之意,一個猛子紮進了水底。玄奘正在詫異,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頭,手一揚,一團泥沙扔了過來,啪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從臉上滑落,他苦笑一聲,伸手擦了擦,解釋道:“貧僧確實沒有惡意。那些死者是你的親人麼?你可否上岸,與貧僧一起埋葬了他們?曝屍荒野,入不得輪回淨土。”
“你……不能……碰觸屍體……”那孩子忽然大聲說。他說的是漢語,雖然口音怪異,但吐字清晰,顯然受過良好的訓練。
“什麼?”玄奘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不能碰觸屍體!”那孩子大聲說,“人死後,邪靈侵入,屍體變得肮髒。任何人,包括父母親屬,都不能碰觸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麼,誰能碰觸它呢?”
“掮屍者,他們專門處理屍體。”孩子認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屍體太肮髒,火葬會汙染火,水葬會汙染水,土葬會汙染大地。屍體必須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裏清洗淨化,換上正道之衫,係上聖腰帶,才能和聖先知溝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聲道:“原來你是拜火教徒!”
“瑣羅亞斯德教!”那孩子惱怒地糾正。
玄奘點點頭,作為佛門堪稱最博學的僧人,他對瑣羅亞斯德教並不陌生。瑣羅亞斯德教流行於波斯一帶,中國稱之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為來往於絲綢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長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廟,大唐人稱之為祆祠。
按照他們的教規,屍體的確不能埋葬。無論是搬運或放置屍體,都要使用鐵製或石製的器具,不能使用木製的器具。拜火教認為,木頭接觸屍體時,會被汙染,石製或鐵製的器具則有抗汙染的能力。因此他們將屍體放置到無蓋石棺中,運到石塊砌成的環形無頂墓地裏,這種墓地名叫“寂靜之塔”。這種設計可以方便兀鷹來啄食屍體。等到屍體身上的肉被啄食完畢,再把遺骨放到寂靜之塔中心,在陽光照射下,遺骨風化成為粉末。雨季來臨時,遺骨粉末隨著雨水經過石灰的過濾,從地底埋設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這個,玄奘倒有些為難了,和那孩子商量:“這沙漠中可沒有石頭,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屍體?”
那孩子想了想,藍色的眼睛閃過一抹哀傷:“就讓他們隨著大漠的風沙散去吧!或許會有兀鷹飛來,把他們的肉帶往天堂。”
話已至此,玄奘也無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許這天地間也是眾生的大好歸宿吧!”
經過這番對答,這孩子對他不再恐懼,從湖水裏遊上岸,就那麼赤條條地站在陽光下。玄奘問:“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個寒戰,似乎充滿恐懼。沒辦法,玄奘隻好從商旅們的行囊裏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讓他穿上。這孩子很倔強,堅決不穿,認為死者的衣服不潔淨。玄奘苦口婆心地勸,說這是從行囊裏拿出來的,新衣服,沒人穿過,否則你隻好穿我的僧袍了。
麵對不潔的衣服和異教徒的僧袍,這孩子隻能屈服,選擇了前者。但找不到那麼小的靴子,於是玄奘找了一張羊皮,裹了他的腳,用捆紮貨物的牛筋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你叫什麼名字?”玄奘問他。
“阿術。”那孩子神色複雜地看著玄奘埋頭為自己裹腳,道,“我是粟特人,來自康國的撒馬爾罕,隨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國的商人結伴而行。經過伊吾後,昨晚在湖邊宿營,卻遇上盜匪,屠殺了我們整個商隊。我當時偷偷在湖水裏遊泳,才幸免於難。”
他哽咽了一聲,輕輕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絲親近之意。玄奘歎息不已。阿術道:“我在那湖邊草叢裏藏了一夜,卻不敢出來,隻怕盜匪未走。直到看見你的馬匹,才曉得又來了過路的客商,卻沒想到是個僧侶。”他臉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馬,“這實在不像是盜匪們會騎的。”
玄奘笑了笑,問:“你叔叔是誰?也遇難了嗎?”
阿術指了指先前被駱駝壓著的那名胡人老者:“這就是我叔叔,阿裏布·耶茲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茲丁臨死前的那聲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難解,於是問阿術:“你叔叔臨死前,對貧僧說了一句話: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瓶中有鬼?”阿術目光一閃,卻搖了搖頭。
玄奘捆紮好阿術腳上的羊皮,又去把所有的屍體一具具擺好,將斷掉的頭顱和四肢都撿回來,安置在軀體邊,盡量讓他們屍身完好。然後趺坐,默念二十一遍往生咒,超度亡靈。
阿術蹲在旁邊,默默看著這個大唐僧人,感覺他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與慈悲,笑容如山間清泉、大漠日出,帶給人天然的親近。事實上他已經偷偷觀察玄奘許久,見這和尚幾欲倒斃之時仍舊一具具掩埋這些素不相識的商旅,才決定現身。
“師父,您進入這莫賀延磧,打算前往哪裏?”阿術問。
玄奘睜開眼睛,眺望著西方的大漠:“貧僧立誌西遊天竺,求取如來大法。阿術,你呢?你孤身一人,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