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和阿術到了大覺寺,剛到門口,就見三名老僧提著僧袍從寺廟裏跑了出來,連鞋也沒來得及穿。這三名老僧的相貌依稀是中原人,一看見玄奘頓時放聲痛哭:“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見著故鄉人!”
這一句說得玄奘也潸然淚下。
一名老僧哭泣片刻,慚愧地道:“法師莫笑。西域已經脫離中原太久了,即便大隋曾經短暫控製了西域,也禁止尋常百姓出關。萬裏絲路上,隻見胡商往來,哪能見漢人蹤影?”
眾人聊了片刻,便請玄奘洗漱用齋。
一路經過莫賀延磧,險死還生,體力早已耗盡,這時玄奘才覺出了疲累。阿術看來也累壞了,兩人休息了一番,到了傍晚時分才算恢複了體力。老僧安排人送來齋飯,都是一些瓜果和麵食,還有一壺葡萄汁。
玄奘看著狼吞虎咽的阿術,低聲問:“阿術,沙漠裏那場截殺究竟是怎麼回事?龍霜公主的指控可是真的?你叔叔他們當真是被高昌人殺死的?”
阿術猝不及防,頓時被噎著了,咳嗽半天,灌了一口葡萄汁,才算緩過來。他默默凝視著桌上的燈花,臉上露出一絲恐懼:“師父,那群盜匪,就是高昌人!那一晚,我看見了麴德勇的臉!”
原來,那一夜,商隊駐紮在湖水旁邊的沙丘下,阿術偷偷跑出來到湖裏遊泳,幾個時辰之後,他返回營地睡覺,剛爬上那座沙丘,就看到遠處的沙堆裏影影綽綽冒出無數的人影。他們口中銜著彎刀,手中張著弓箭,有如鬼魅般摸進了營地。
幾個守夜人被暗中射殺,其中一人瀕死時吹響了手裏的牛角號,商旅們紛紛驚醒,奮起反抗。就在此時,大隊的騎兵奔馳而來,箭鏃如雨,他們策馬繞著營地奔馳,肆意射殺,無數人被利箭穿身,慘叫著死去。
阿術急忙把身子埋進沙堆,隻露出腦袋觀望。這是叔叔行走絲路從血與火中得到的經驗,很好地保護了自己的侄兒,但叔叔自己卻被騎兵一刀劈翻。商旅們雖然有弓弩,但在騎兵的突襲之下,根本無法抵抗,無論粟特人還是焉耆人,很快都被格殺殆盡。
這時,麴德勇才走進營盤,他魁梧雄壯有如巨神的身軀給阿術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麴智盛則跟在他的後麵,似乎嚇得手腳發軟,不停被麴德勇嗬斥:“三弟,父王命你跟著我來,就是要見識血與火的戰場。你這般膽戰心驚的,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去那邊,看看誰還未死,補上一劍。”
在火光的映照下,麴智盛滿臉通紅,提著劍翻找活人。
麴德勇也挨個翻找,他發下嚴令,斬盡殺絕,不能留下一個活口。然而就在此時,一名焉耆人忽然從屍體堆裏跳起來,舉刀向麴德勇砍了過去。麴德勇閃身躲過,手中彎刀順勢一拖,那人一條手臂被斬落,慘叫聲中,被他踹翻在地。
阿術認識他,是焉耆人的首領。沒想到麴德勇竟然也認識他,踩著他的胸膛哈哈大笑:“原來是龍占婆大人。哼哼,堂堂焉耆國的禮部長史,卻來做個商賈。”
“麴德勇,”那龍占婆嘶聲叫道,“你襲殺焉耆使者,莫非要挑起兩國戰爭麼?”
“焉耆使者?”麴德勇冷笑,“在哪裏?老子隻看到一群粟特人和焉耆人組成的商旅!”他蹲下去,用刀背拍了拍龍占婆的臉,“這麼說,龍大人你竟然是使者?說說看,出使哪裏?負有什麼使命?”
龍占婆哼了一聲,強忍劇痛,一言不發。麴德勇伸手在他懷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卷帛書,龍占婆嘶吼道:“給我——”
麴德勇冷笑一聲,重重踩在他的臉上,將帛書打開,挑在刀尖上,命人掌著火把觀看。看了半晌,倒吸了一口冷氣,咬牙切齒:“果然如此!焉耆人竟然暗中請大唐撐腰,重開絲路舊道!好歹毒的心腸,這是要讓我高昌亡國滅種啊!呸,怪不得你堂堂禮部長史,要偷偷摸摸裝作商旅出使大唐!你還有何話說?”
龍占婆慘笑一聲:“要殺要剮你動手便是,但我焉耆龍族,絕不會就此罷手,定要將絲綢之路爭奪到手,重開舊道!”
“做夢!”麴德勇當即一刀殺了龍占婆,搶走了焉耆使者的國書、貢品等物,趁著夜色,帶領騎士們揚長而去。
阿術把身子埋在沙中,望著殺人者離去,他到底是才九歲的孩子,早已經被嚇呆了,遲遲不敢露頭。
聽到此處,玄奘有些不解:“何謂絲路舊道?”
“這個我倒是很清楚。”阿術解釋道,“絲綢之路並非一成不變,很多時候,地理環境變化,或者戰爭爆發,商旅們就會改變路線。原本商旅們走的路線貼著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北部邊緣,經過姑墨、龜茲、焉耆的博斯騰湖南端、樓蘭,再經過菖蒲海到達玉門關。後來中原的漢家控製伊吾之後,變更了道路,經過姑墨、龜茲之後,從博斯騰湖北端進入高昌,再到伊吾,通過莫賀延磧到達瓜州。這條路就是師父你現在經過的路線,被稱為新道。”
“哦。”玄奘點頭,“那麼新道舊道,為何對焉耆和高昌來說竟如此重要,甚至有亡國的危險?”
阿術咧嘴:“師父,對絲綢之路東西兩端的大國,譬如中原漢家王朝和波斯、拜占庭而言,隻要不關閉,走哪條路都沒關係。但對於絲路上的這些小國而言,一改道,他們的國家就會消失於曆史的塵埃之中。因為他們依托於絲路上的商旅而生存,有了商旅,就有了財富,有了人煙,否則,他們的國家就會被淡忘,百姓無法生存,國家無法維持。”
玄奘驚歎不已,這種小國的生存之難,當真是中原之人聞所未聞。
“對焉耆而言,雖然兩條道都經過他們的國家,卻有本質的不同,因為走舊道,經博斯騰湖南端的話,就在焉耆王城的邊上,那裏是他們完全控製的領土;可是走新道,一則距離王城甚遠,更重要的是,那是高昌實際控製的範圍。上百年來,絲路上的財富源源不斷湧入高昌,使其成了絲路上獲利最多的富國,而焉耆人卻日漸被冷落。因此,獲得絲路控製權,對焉耆來說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