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我的郵箱收到了爸爸剛發來的照片。
分別是:
在城市邊緣拍攝到的暴雨傾城。
生長在深山老林裏的參天古樹。
塔疊重重的異國寺廟。
東京城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
照片雖不會說話,滲出的情緒卻足以顯現此行樂趣橫生,旅行的人心滿意足。
還有,差不多也該回家了。
爸爸走的時候還是春天,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升學考試讓這個夏天猶如吸足水的海綿,這股沉甸甸並沒讓人感到踏實,相反,多數人都陷在一旦遭到命運之手的輕掐,積攢的水分就會急速流失的恐懼當中。
我的爸爸也像尋常父母那樣,會在考試過後詢問我的成績。
區別在於,他並不在乎結果。
“反正,你也不會成為科學家。”笑著說。
可事實上,這並不是安慰人的話。
不然我也不會在看到期中考年級排名時,隻顧倒吸冷氣,並在此後數月,都被羞恥感折磨地無法鎮定。
還是會羨慕那些成績好的同學的啊。
八月中旬,是返校日。
一路走來,每間教室都很熱鬧。
大家忙著打探彼此的成績和排名,學委們張羅著讓大家填寫二年級的選修課和第二外語。
走進B班,我發現盡管四十多天過去,人們依舊熱衷於向我探聽決賽當天發生的那一幕。
而那些話,我已經對學校老師,辦事警員,新聞記者,說過無數遍。
手機輸入關鍵詞“女生”“遇刺”,幾萬個結果條目中,“某中學女生因見義勇為慘遭報複,於校園活動中不幸遇刺”高居榜首。
“某中學”,是我所在的中學,未來中學。
“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學,陳綠。
“不幸遇刺”,確有其事。
當時的三個目擊者中,一個男生拒絕采訪,另一個男生必須接受腕傷治療,隻剩下我接受了警方詢問和媒體采訪。
突然間,我成了這一事件的喉舌,最大程度行使了我的發言權。
或許是我的目擊證詞勾起了新聞編輯對事件的好奇,他們沒有顧及當事人的意願,以燎原之勢將此事推廣到各大社交媒體,以至於全國皆知。
人們不僅對遇刺女生感到好奇,對遇刺原因好奇,連籃球比賽上為什麼會出現一名射箭手也好奇。
太多好奇夾雜在一起,勾起了人們深扒的興趣。
在接受采訪前,我向爸爸征求意見。
他並沒有覺得道出事實有哪裏不妥,但作為攝影記者,他也給了我建議:人都有傳播的天性,但真正獨立的媒體根本不存在,因為人們隻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部分。
所以,無論我怎樣強調必須嚴懲作案者,大家所關注的重點,仍在事發當時的傳奇性上。
作案者在看押數月之後,是如何處心積慮在該校舉行比賽活動時混入校園的?
遇刺女生當時為何會與同伴落單?
如果射箭的男生沒能及時出手,那麼行凶者是否還會再刺第三刀?
等等。
親眼目睹整個過程的我,不斷向不同的人複述整個故事,但仔細對比就會發現,我後來的口述,已經和第一版有了明顯的不同。
我沒能壓抑住恐懼和興奮,後怕和顫栗導致我放大了巧合,將一切傳奇歸結於所謂的宿命論。
那些所謂的“傳奇性”,是我個人煽情所致。
是我,將那些巧合放大,借此解釋宿命論。
然而人們依然感到不滿足,他們希望更深地了解這個遇刺的少女。
於是,狡猾的記者守在校門口,隨機采訪了暑假提前回校上課的高三生。
素材整理完畢,通稿一經發出,人們又沸騰了。
在得知“遇刺女生不但古道熱腸,學習也很拔尖”後,人們又得悉“女生曾懷疑自己被跟蹤,但並未引起校方重視”,一時間,網名的惋惜之情換了風向,對薄弱的校園安保問題感到憤怒。
尤其是家長們,普遍表示對校園安全問題感到擔憂,矛頭直指學校。
為此,校長不得不親自出麵澄清,“該案具有一定特殊性,希望不要因此瓦解家長對校方的信任。陳綠是個好學生,俠肝義膽值得學習,她讓我感到十分驕傲。”
我很意外,校長並沒有說“但還是要提醒廣大學生群體,應當加強自我安全意識”之類冠冕堂皇的話。
無關立場,校長本人在極力杜絕社會解讀這件事時,將事情起因歸於“一個好學生的愚蠢熱血和善良”。
我不由得有些敬佩校長。
另一方麵。
雖然很卑鄙,但我仍止不住地猜想,如果陳綠隻是個學習普通的女學生,人們對她的評價,又將如何?
“學習很差”的陳綠,是否依然經得起人們的鮮花和掌聲,褒獎和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