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陽帶著斯大林和丘吉爾才有的那股子氣勢,當仁不讓地坐下去。在鏡頭裏,許佑生看見他凶殘而毫不避讓或者說毫不收斂的眼神。他這一天穿得很普通,然而通過他的坐姿和臉上擺出的神態,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擁有著超出所有本地人的勢力與地位。好呢,太好呢,許佑生匆匆對焦,調閃光燈。那玩意兒啪啪直響讓宏陽禁不住扭頭。許佑生害怕剛才的場麵就此錯失,好在他又轉過頭來直視著鏡頭。一切渾然天成,隻需按下快門。這時,一名馬仔闖進來。及至耳語完畢宏陽已走出門。許佑生跟著遺憾地站起身。
“你等我一下。”宏陽說。
在合作社樓上的康樂室,何亞東仰坐於椅上,雙腿交疊,搭在麻將桌上,說:“我在這裏等著你們去叫人。”他將煙灰撣在地上。過去三天,他帶著縣城人的驕慢,開著別克車在鎮上橫衝直撞,說他殺了人,在此避風頭,幾天後就回去。刀子插在麻將桌上。打一上午牌,他一直疑慮別人作弊,嘴上不幹不淨,最後將錢扔在地上,說:“撿去吧,不用找了。”宏陽上來時,他摳動扳機,就著槍口噴出的火苗點燃新一根煙,然後甩熄那支假槍。“是你扔的嗎?”宏陽說。他側過頭,乜斜著眼,說:“是。”
“你爸是誰?”
“你應該問我是誰。”
“今天放你一馬,”宏陽去撿錢,問,“該誰的?”
一個人上前接過錢。
“數數少了沒有。”宏陽說。
“不存在。”何亞東接著說。
“什麼不存在?”
“不存在放一馬。”
何亞東放下腿,將煙頭摁熄於綠色桌呢。然後走到宏陽麵前,仰頭看著他,同時去拔那把刀。這是張年輕、不諳世事、因張狂而讓人生厭的臉。他說:“不應該嗎,身為老板,給顧客撿錢不應該嗎?”他打算說完就朝宏陽高舉起刀子。然而宏陽一拳打斷他的鼻梁,而且還就著他修得極好的鬢角擦拭沾在手上的血。刀子掉落在地。“你媽癟。”這時候與其說何亞東是在咒罵毋寧說是在撒嬌。他去撿刀子時神態委屈,就像隻是撿回屬於自己的財物。宏陽盯著,在他就要夠到刀子時捉住那手臂,然後拉直它。宏梁像木匠欣賞木棍那樣仔細地欣賞這拉直的手臂,說:“可惜了我和老何一生的交情。”然後伸出左腳,對準年輕人的肘關節就踩下去。喀嚓一聲。關節朝反方向彎去。嘶喊聲有如得了瘋牛病的炮彈,在室內撞來撞去。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我媽媽呀我的媽媽。何老板的公子抽搐著,試圖翻爬起來,但隻是白白蹭了一身灰。他隻看一眼那耷拉著的胳膊,便被它嚇壞了。
“把他拖到洪嶺,扔路邊上。”宏陽拍拍手,走出去。
他回到影樓,對許佑生說:“咱們繼續。”然後一屁股坐向沙發,按照自己以為的姿勢坐好。此時他摻有一些銀絲的頭發顯得淩亂,因為這件不悅的事,唇線拉得更低。指尖則沾滿塵土,而且還在往下滴著別人的鮮血。看起來就像剛搏鬥完畢、嘴周殘留著斑斑血跡、然而思維還沉浸在那搏鬥中的猛虎。好呢好呢許佑生按下快門,迫不及待地回看。
現在,這樣一個大人物一動不動地躺坐在藤椅上。他腦門上由酒盅壓著一張黃表紙。電風扇轉過時,紙飄起,露出灰白的臉。嘴唇尤為灰白。這具屍體時常像淤泥往下滑,需要有人捉住他的腋窩往上提一提。咧咧咧,小孩們實在淘氣,他們揭開黃表紙,對著他呲牙咧嘴,說他被點了穴,又說不對,應該是被喊了“不準動”。新來的客人則以致敬之名默然參觀著他。
耳朵上夾著煙的宏彬,眼神急切,弓著個背,走來走去,檢查葬禮的各項準備工作。瞧您,宏梁將手插進褲兜,不屑一顧地看著對方。直到對方走過來問:“碑刻好了嗎?”
“明天你們到螺絲旋,碑一定在那裏。”
“那就好。”
宏彬的眼神充滿不信任那是由無數經驗帶來的刻骨認知。瞧您,自己辦不好事,還總是不信我,宏梁繼續遊蕩後邊跟著他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