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還有橫批,可歌可泣,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祝老師說這是汪精衛寫給自己的挽聯。”

宏彬顯得非常憤慨。許佑生眼見著他要撕對子,鞋麵上白布也沒縫,便趕緊去舅舅宏梁家了。如今看來還是被張貼上去了。門前一地的鞭炮渣,小孩們挪動膝蓋在炸開的紅色白色炮紙裏尋覓引線沒點著的並不時爭搶。許佑生與舅舅走進屋內。到處是氣味,不用睜眼便能想見:

一盞燭火剛剛熄滅正冒出一縷嗆鼻的黑煙;

地上鋪著栗色麻袋它曾灌滿陳糠;

衛生間的門關不嚴(雖如此每個人出來後還是試圖將它關嚴)昨夜噴過消毒水;

有人哈欠連連並且在嘴巴張得最大時猛打了一個寒噤就像是排完尿全身哆嗦了那麼一下;

好幾人的褲襠有臊味,尿液每隔十幾秒便從馬口滴下一滴有如愛生鏽的水龍頭;

鍋中在焯肘子;

炒好的花生端過來了香味又脆又硬;

酒精漂浮在死人與活人的血液裏;

水枝與木香清潔屍體時使用了雕牌肥皂;

各種烤煙在燃燒;

漆匠在一遍遍刷棺材那棺材就像穿上新衣。

人們摩肩擦踵進進出出,帶著節日才有的被特許不眠的興奮勁兒。當然他們在遇見死者親屬時,總是表現得神色凝重,就這麼走了啊,一個人就這麼走了,說走就走,但這哀傷裏已沒有一丁點驚愕與痛苦的成色。房內,那宏陽暴死的場所,傳來洗牌聲,就像暴雨劈裏啪啦落在瓦上,很快雨停隻剩零星雨點。幾位婦女手腳麻利地抓牌出牌。“七萬。”有人這樣朗聲念著自己打出去的牌子。

許佑生望向供桌上的遺像,這也是他帶來的。“褲襠有屎沒有?”接過遺像時,宏彬問水枝。後者擠膿一樣擠出一滴淚,冷漠地搖頭。“有的也不會有屎,他晚上吐那麼多,”宏彬雙手扶住香檳銀畫框俯看著又將它舉起來,說,“偉大,宏陽你真偉大。”人們圍過去帶著他們對照相這門巫術的強烈興趣,他們觀看的表情完全符合許佑生心中期許的:眼神呆癡,嘴唇微張,手執半根煙一動不動惟留青煙繚繞,他們死死盯著那在照片裏盯著他們的人,沉浸於痛苦的記憶,昨日,他們還被他驅遣、攆逐、控製和玩弄,如今他們得相互蹭著胳膊(“咳,一樣沒了。”“是啊。”),才能確認這大人物已死去而且是一了百了地死去(不像新屋趙家的十六爺死了三次還沒死掉)。水枝摸出油紙袋,舔了幾次指尖,取出皮筋箍好的散錢,給過許佑生後又扒開他的手核對。而後端來一盤餅幹,緊扣著嘴唇就像是在用腹語說:“吃點吧。”許佑生連忙婉拒。她便一人走了。她明明走過宏陽的屍體又返身跪下,抱住他的腿就哭,淚水頃刻澆濕了地麵。婦女們趕來,她便借著她們的胳膊,骨軟筋酥地起身。沒走上兩步,便恢複成農村婦女慣有的能幹步伐,招呼新來的客人。“來了啊,”她說,“先歇。”

許佑生在鎮上開影樓。風格是官邸法式。落地窗簾。美式樺木長餐台。元首會議室。橡木大桌(令他感到造孽的是,因為這個會議室最像會議室,鎮政府時常借用開會,時常還拉上一條橫幅)。鋼琴模型。吧台。壁爐。諸如此類。無法上班的他試圖通過它贏得一個社會地位。裝修完畢後房東提出漲租,他的父母最終認了,說白了這是給他一個能讓他安心待在家的玩具,這總比放他在社會當流氓要強。“這個要幾千元那個也要幾千元。”他的母親總是埋怨。這導致他無法添置轎車或摩托車。“你要是能掙錢,就用你掙的錢買去吧,要不就等我死。”她說。他們曾幫他買了九江職業技術學院去讀,究竟還是肄業了。影樓和賓館是鎮上最時髦的事物,可惜顧客讓人失望,時常在原木地板上踩出泥條有時僅僅為著惱火許佑生便將這些上門的顧客攆走。對這些鄉巴佬,他永遠解釋不清何為真實,何為自然,何為諧調放鬆。他們總是妄圖將自己獐頭鼠眼烏臉鵠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麵目一把套進紳士、明星或童話的框框,頃刻變為絕世佳人。要麼呢,就像束手待斃的人恐懼地看著鏡頭,瑟瑟發抖,怎麼鼓勵都沒用。他們無法成為像樣的模特,無法滿足許佑生成為一名攝影師的夢想。“對,兩腿交叉,手不要背在身後(不要像隻挺著肚子的直立行走的青蛙嘛),就插在褲兜裏,不要全插進去(你又不是乞丐為何總要去摸褲兜裏有多少隻鏰子兒),留一根拇指在外邊,對,留一根。就是這樣。古德,古德,最好露出牙齒。天生就不會露齒(你媽癟你這樣你爺娘知道嗎)?你試試,不要太僵硬,對,古德。還有背要挺直。看這裏,這裏,看著我打響指的地方。對。王,土,斯瑞,古德。再來一張,古德——”對每一個人,許佑生都要這樣不耐煩地強調。隻有對宏陽例外。宏陽往影樓裏一走,那些所有的擺設,燈光啊,窗簾啊,石膏雕像啊,三腳架啊,蓋布啊,傘啊,就像找到了主人,都靜下來,準備入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