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我們照付。”

“我還不是隨你們,”道士說,“關門,封印。”

宏梁帶著許佑生走進死者的臥房,為避免被差遣去做事,而悄悄將門虛掩上。道士的積極性已被挫傷,然而為著自身這門職業的信譽,他還是努力執行往下的程序。他伸出一隻手,像在空中捉住一隻飛舞的蚊子那樣,捉了那麼一下。三兄弟於是哐嘰-得得-哐嘰-得得-哐嘰-得得-哐哐得哐得-哐哐得哐得-哐得-哐得-哐哐得哐得地演奏起來。不一會兒,道士又那麼捉了一下。於是樂師按住鑼麵,那滾燙發抖的聲響便戛然而止。“我要是道士就走,”宏梁說,“你宏彬舅辦事能力真差,他估計道士是個服務行業,他說請就請,說不請就不請。雖然我也認為道士是個服務行業,但人家打算好好服務時,你就不要打擊人家。”

依祖先之規,八仙由五服之內同一輩人頭胎的兒子擔任。不像其他姓氏要煩勞鄉鄰。這回確定的是:施仁、施恩、施光(由施義頂)、施堂(由施良頂)、施忠、施善、施剛、施燦。他們獲準可以不穿孝服。孝男由施德充任。隻見施德身穿長孝布,腰係粗麻繩,手持苴杖,在八份禮物前逐一跪下:“要您費力氣了。”於是八仙們取起毛巾,將它纏係在臂膊。宏彬首長一樣走向這排人,一一整理他們的衣領,莊重地點頭,他們也挺直身軀,用眼神堅定地回應。待宏彬甩下手臂,開始,A!他們便無聲地跑動起來。按安排是先揭開棺蓋,再在棺材內鋪上一層經篾篩過濾含有石灰與灶灰的混合灰,再鋪上白布、撒上寓意為十分富有的紙錢,再將屍體抬入棺內,再放置灰包及死者生前鍾愛器物,再以壽被覆蓋,再封棺。然而因為事先不曾對不同任務進行人員上的指定安排,導致大家搶作一團。一件不必要馬上做的事,有三四個人同時去做,做到途中,又意識到前一件當做的事誰也沒顧著,於是所有人一齊撒手。那灰包猛然墜地,使室內頃刻間變得像麵粉廠一樣,所有的器物蒙上一層白色的粉末。這中間不知道怎麼,有隻被紅繩子綁住腿的大公雞,極為惶恐地從廚房一氣飛到這兒。

“敢問誰能將局麵弄得如此混亂,你重新來一萬次也弄不到這樣亂。”宏梁說。

“亂成這樣,過程還悄無聲息。真像賊,意識到主人就要回家了。”許佑生接口道。

“說得是。我真想走過去對他們說,又沒哪個催你們。”宏梁說。

終於,八仙還是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們中四個用被單抬著屍體,在到達揭開蓋的棺材前時,奮力地揪起被單一角(對,就是咬緊牙關雙手急劇顫抖地揪著),將屍體抬高。“要死,枕頭呢?枕頭還沒放。”宏彬邊說,邊跑向臥房。他一掌推開虛掩的房門,看見宏梁甥舅二人正從座椅上退下來。“你們在這裏幹什麼?”他責備道。他們麵紅耳赤。不過宏彬隻是愣了一小會兒,便抓起枕頭衝出去。他搶在八仙就要喪氣前,將它扔進棺內。宏陽溜進棺材後,大家慢慢將被單從他身下扯出來。宏彬給宏陽的雙腳係好棉線,然後朝棺材裏放殉葬品。後來是扔,最後是倒。宏梁將塑料袋也放進去,說:“宏陽哥,此去一路辛苦。千萬帶信我哥宏杏,問他在哪兒。”

哼哼,我的哼哼唉。忽然就聽見水枝喊起來。她張牙舞爪瘋狂撲來,好似被山洪或野狗追了。“攔住她。”宏彬果斷下令。因此八仙排成人牆,任她撞擊,她不能撞進去,就坐在地上抱他們的腿啃咬。哼哼,我那絕情的哼哼唉。咬完她開始拍打大地。宏彬最後扔了兩塊灰包,便讓八仙蓋上棺材蓋,並用大木錘子四處敲打,估摸著榫頭全部深入榫眼,才罷手。然後他招手讓眾人撤退。那水枝便爬上來拍打棺木。那邊的木香很久才算站起身。一俟站穩,她便搖搖晃晃地走來。她的步伐有一種因衰弱而小心翼翼的優雅。她將半邊臉貼在油漆未幹的棺蓋上(過會兒會有人給她臉下墊一塊手帕),溫柔地喊:“弟唉,弟唉,你呀,聽得見我說話不。”在她們表足哀思時,婦女們一起湧過來勸她們——要得啊這樣就要得,不要傷著自己的身體——而她們還要為不忍心就這樣與親人作別而掙紮。正在用白酒給自己洗手的人們,沉默而又持久地看著漆黑的棺材:

一個自己認識

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消失於這間房

就像是他自己走進棺材

還打招呼說我這就走了啊

這種被人辭別,或者說被人遺棄的寂寞,慢慢籠罩在每個人心裏。每個人心裏都起了一種莊嚴感,感覺這世上少了一人,因而世上也就變得寬大,涼冷了。道士用手捏捏忘記被放進棺材的壽被,嗤了一聲,然後敲鈸,重新接管這裏。他唱:“孝子請我來開場,請問開短或開長,開短三兩下就完事,開長一夜到天光,你要不短也不長,顯得大家都好忙,你要問我如何好,當然還是開個長。”他讓宏彬、施德一幹人跟著他繞棺,每走幾步便令他們頭貼著前人的屁股跪下,聽他滿宮滿調、婉轉悠長地唱上十幾分鍾。他當然是要弄到天亮。

中途歇息時,大家不停撫摸膝蓋。它們如今僵硬地伸不開,稍微動作便讓人呲牙咧嘴。他們神情疲倦,雙眼無神,帶著深刻的癡呆坐在那兒。他們被無盡重複的“平身-跪下-平身-跪下”折磨傻了。“你們誰去把它釘上吧。”宏彬說。人們一動不動。他們以自己的沉默對每一個別人宣布:別看我,我都這麼累了。啞巴福忠像是監督者,一個個看過去,直至確信沒人願承擔這個使命才走上前,對宏彬揚頭,哦哦。宏彬看著他撿走釘子,尋來被施明丟棄的羊角錘,覺得不合用,又去找來稍大一點的錘子。

“按理是應該在釘的地方先鑽孔的,然而很多事畢竟來不及,還好棺材也薄,按理說也該給宏陽弄一副值錢的壽材的。”宏彬說著說著就打起齁來。

在工作前,福忠閉眼輕撫棺木,尋找某個可以攻入的漏洞。他捏著奇長的老釘子知道後者已然經不起硬碰硬。他弓起中指的關節敲打棺麵,並諦聽著。有的是升調(仿佛在恐嚇和嘲弄),有的是降調(仿佛在陳述和回答)。他知道恰是後者難以對付,就像我們在人生中遇見的那些始終微笑看起來低調但其實異常結實的人。他用指尖壓住某處,捉住釘子放在那兒。在操起錘子前他沉思很久。燈光照耀,陰影蓋住半邊房,他的行動看起來有一種史詩般不可褫奪的莊嚴感。他腦袋歪向右邊,同時是左撇子,因此看不見自己左手的動作。但他的感覺好極了。他讓錘子不停在釘帽上輕點,就像台球手不停讓杆頭在母球後伸縮,直到心裏出現那種叫可以了的感覺他才出手稍微重了一些。他撫摸釘子判斷它的走向,確信不曾走歪半點,才繼續敲打。眼見吃進去一半它看來也屹立不動了,他轉過身讓眼睛看它,然後轉回去連下三錘。當,當,當。它頃刻消失,不曾有半點留在外頭。但為著不放心(或者說是創造的餘興),他還是找來起子,以它抵住釘帽,用錘子敲起子,使釘帽徹底陷進去。釘子將本已吻合的棺蓋與棺材連接得更緊密。為著報答那難以報答的恩德,他還自作主張,釘了六枚鉸鏈。直到確信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任何蟲子、螞蟻都爬不進去,任何聲音也鑽不進去,他才住手,長鳴一聲。在他的工作結束後,道士在鉸鏈接合處反複塗刷糨糊,繞棺一周貼上蓋了自己印章的封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