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忠,錢呢?”

正是好事之徒幾乎是每過幾個小時便有一次的詢問,使福忠慢慢知道它的重要性。在漫長而痛苦的思索中他一無所獲,遷徙到商鋪附近行乞後,卻隻用不到一個下午就知道值得用生命去保護它。他靜觀人與人交易那法術般的過程(一張帶人像的紙遞去,一件需要的東西遞回),明白人活著的意義就是盡量占有這些紙。越多越好。所有的糧食,所有吃的,都寄存在這張紙上。這張紙是一間倉庫。更大的奇跡誕生於宏陽差不多要扔下第五十張時,他搖頭拒絕。他還穿著那件髒汙的棉襖,然而身上已看不見漆黑的泥條。他在冰冷的長河裏反複清洗自己。在人們的想象中,為著完成他的洗心革麵,整條河流都在變黑。他興奮地打手勢,告訴宏陽:我還出現在這裏就是為著等你,好告訴你我的打算。這種親熱的彙報有如麵對闊別已久的恩師:人的用處就在於他可以賣自己的力氣、技術以及由它們變出來的東西。現在我知道怎麼搞錢了。宏陽不是拍打他的肩膀,而是用整個臂彎挽住它,給他遞過去一支香煙。然後,宏陽從此像是忘了他。

福忠填補鞋匠離去的空白,成為一名小個體戶,後來又兼項打氣補胎。齷齪與臭氣回到他身上,恰恰意味著他在辛勤工作。他快速增長的智力,似乎仍不足以應對即使是範鎮這麼小的社會,常理意義上,他仍然是那個傻子(妥子),但在社會最核心的事務——即如何賺錢——上,他又表現得比誰都聰明和敏捷。祝老師向他傳授生意常識(所謂以財易物曰買,以物易財曰賣,以物相易曰兌,物價曰值,物值曰價,先付款曰存,後付款曰賒,負財曰債,以物易財而財溢於物值謂之贏),為他寫下賺錢十六字要訣(技術過硬、服務熱情、來客端凳、走客鞠躬),一一比劃講解,卻未料後來他生意做得比祝老師自己要好。他不會說話,卻不羞於開口,街道時常響起他歡快的叫聲。有時人們(特別是女人)僅僅為著要看他赤裸裸的笑臉而故意來做生意。當人們打賞過來時,他迎接的指尖會不停顫抖,眼睛裏閃現的也是極其忠誠的光芒,讓你感覺自己對他有了天大的恩德。他喜歡數錢,因為每數一次,它都會魔術般地增加。他很少去消費,並不是他懷有什麼節儉的品德,而是他充分地喜歡不花錢。或者說,一百個不願意花錢。那些能說會道的騙子,拿著銀元、秘魯幣、隨刮彩票、中獎易拉罐、假種子、香豬包銷合同,一次次來到小鎮,給那些在上訪時自稱老實本分的本地人好好上了一堂課,隻有福忠捉住騙子們,讓他們每人補了一次鞋。鎮南側東山村,某戶人家一直不能嫁走自己的妥女,暗中找媒人撮合,讓福忠娶了她。有件事嶽父嶽母暗示多次,福忠仍不能明白,最終是直說,明說,福忠才清楚是什麼意思。他毫不猶豫,將所有掙的錢從地洞摟出來,交給已經看呆了的他們保管。數目太大。他們做主為他買下平房,後來索性也搬來一起住。他們有一個兒子,在遠方的部隊當副連幹部。孩子出生後,他們一家走出自怨自艾、自我悲傷的泥潭,每天心花怒放,到街上展示這小娃兒,有如置身希望的田野。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聰明伶俐、白淨可愛的後代就像他的舅舅,以後說不定會當主席、局長或教授,一定體麵於人世。福忠給鎮政府秘書也掙到稿費,其致富事跡在報道裏被歸功於政府的“共享陽光”工程。登載有他照片的《潯陽晚報》貼滿在福忠店鋪內外。

如今他像條河流,在宏陽的屍體前哭著。有時他會出神地望著屍體,表示無法相信這就是昨日當著他的麵健步如飛的恩公。他拉扯每個過來攙扶他的人,啊啊地喊著,意思是你怎麼就走得這麼堅決,你也不等等我,恩公,你為何不等等我。直到道士宣布接管這裏,他才被迫離開屍體。他一邊抱著笑嘻嘻的媳婦抽泣,一邊回頭望著屍體。後者為他良好的表現而親了他一口。

道士自信能處理人鬼兩界的事,地上地下皆有求於他。他帶著那種公家人才有的矜持,莊重地走向屍體。剛才,他應許去宏桬家吃飯。他和宏桬、宏柒、宏染三兄弟反複咀嚼的不是飯菜(仿佛是要對已置辦的肴饌略盡義務,他們才偶爾舉箸)而是音樂。他們探討著節奏、唱段、音調這些他們靈魂熱愛而村夫野婦因無知而輕慢的東西。兄弟仨終於又等到這一次的機會。他們不像父親——老藝人政遜——那樣,能夠隨時隨地自如地演奏,他們從母親那裏繼承下某種羞恥感,認為隻有到了非常必要的時候,才能出來顯露這一門讓人想起輕浮的戲子等不務正業人員的技藝。“要不是您來,我們都忘記家中還有這些東西。”他們忸怩的情感讓道士起雞皮疙瘩。當道士最終答應由他們來配樂時,他們嘴上在裝模作樣地推辭,眼中卻一齊露了欣喜的光。那光就像火柴,嚓地一聲劃著了。“來,先生,請飲這一杯。”他們敬酒道。為著使演奏和諧圓滿,他們還請示道士製定暗號。道士便擬定暗號。道士知道這次喪事結束後,兄弟仨就開始等待下一次,開始守候他和烏鴉的再次光臨。現在,兄弟仨心中都在期待著自己能當嗩呐手,然而麵子上卻互相謙讓。“依照我說,這次老大下次老二。”道士說。雖然他知道上次也是老大。現在,道士擎著靈牌將它放上供桌:

公元一九六八年七月初八日生

艾府宏楊大人之神位孝男施德奉祀

公元二零一二年七月初九日卒

他點燃三根香,甩熄火苗後捏著它們念念有詞,每念過一段便朝屍體作揖鞠躬。在他身後出現越來越多的人。他們有樣學樣,對著屍體鞠躬作揖。三兄弟吹打起來。禮罷道士說:“請孝男們來。”這意味著繼施德後,那些施字輩亦將逐一向亡人行禮。道士自認為已很簡省,在這道程序裏他沒有讓宏字輩出陣。他沾沾碗中水,向空中拋灑,宏彬過來對他耳語:“這一趟算了。”

“算了哇?”

“咱們簡省點,”宏彬轉頭望向水枝,“嫂,你說呢?”

“我聽你的。”水枝說。

“那也可以。”道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