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犯什麼錯,到派出所就知道了。”他們說。
宏陽多次預習過這場麵,然而事到臨頭還是緊張。他咽著痰,以比電影裏的英雄好漢還瀟灑的姿態“坦然”地伸出雙手,然而他們並未準備手銬。他們背起收繳來的土銃,讓他走在前頭。他便挺起胸膛,瞧著天走起來,不時地,還揮開手臂,說:“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走。”而他們並沒有催促的意思。他們也沒架起他的胳膊。他就是要對著那些站在街邊、門廊前及窗後的人們表演一下。而這些看客呢,果真是聚精會神又津津有味地看著。每當有人的生命、聲譽或尊嚴遭到損壞——比如死亡、致殘、謊言被戳穿、確診性病、被抓奸、被扭送、被捕——時,他們就會擠成一團,湧過來看。一邊看一邊嘖嘖生歎,算是為本次觀賞上了稅。有幾次宏陽想大聲喊叫。佑生,有一日我想,那些烈士(死難者),之所以要在赴死時高喊口號,書上說是從容就義,而就我理解,可能是想靠呐喊來擺脫洗頸就戮的恥辱。沒有比在眾目睽睽下像頭牲畜那樣被拖著去宰殺,更讓人感覺羞恥的事了。“你叫什麼名字?”宏陽逐一問過去,在押解者微笑不語後,他接著說,“你們一一給我等著。”他就這樣“大無畏”、“滿不在乎”地走上派出所台階,然後在進派出所門後,被民警趙中男一腳踹倒在地。
圍觀的人聚攏在派出所門前,一度將大門擠開。趙中男過來推上門,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不過在門再度被推開一道縫後,他分明也已看見,卻不再製止。次日他們給宏陽掛上牌子,將他押送至中學進行法製教育(同學們,什麼是反麵典型、活的例子,這就是)。而要不是尚無信心判定宏陽罪大惡極,他們篤定也是要報請政法委,舉行一場公判大會的。在他們授意下,一些單位和個人敲鑼打鼓,沿路燃放鞭炮,將錦旗送到派出所。鎮上一時熱鬧如過節。人們夾道而立,看著宏陽被拖進囚車,送去勞教。這是場勝負懸殊的較量。早在新所長一腳踏住撲倒在地的宏陽時,人們就這樣認為。所長接過由屬下撥好號碼的話筒,帶著全世界都聽他差遣的自負耐心等著。在此之前,鎮上還沒看見過這樣一個接近於神的人,他舉手投足間無不體現出封疆大吏才有的氣派與魄力。他對著話筒沒好氣地說:“張功偍嗎?”接著又是:“你不用跟我說你好。我叫袁啟海,袁偉民的袁,啟發的啟,大海的海。範鎮派出所所長。副科級。今天我以一個歲數比你大的人的名義正式通告你,立即停止幹涉我們派出所的工作。今天我們抓艾宏陽,明天還可能抓你別的什麼親戚,隻要有人犯法,我們就抓。我謹此通告你,你若是再往下打招呼,我就坐到你領導辦公室去,和你領導打招呼,看看共產黨員幹部有沒有權包庇、縱容自己的親戚違法犯罪。我就說這麼多,你好自為之。”
這名叫袁啟海的所長掛掉電話時,據說很多人身體內同時湧出一股滾燙的激流。他們搖搖擺擺,不能自已,幾乎要嚎啕大哭。那些不會表達的就知道抹淚,而會的呢,則帶頭鼓掌,因此鎮上一時掌聲如雷。事後他們當然能理智地想到,宏陽並非罪不可赦,張功偍說起來也應該是故鄉人驕傲自豪的一部分,但在當時他們幾乎是搶著跳入這道義的狂歡,生怕遲到半步。我總覺得,袁啟海給人印象魯莽,心下卻十分精明,深諳搞運動的這一套。宏陽被定性為高衙內這樣的紈絝子弟,而說起來他和張功偍有多大關係呢,張功偍不過是他叔太公孫女婿的外甥,宏陽本人也隻是一介農夫,吃的是農業糧。因為這個強奸式的定性換來群眾的支持,派出所將宏陽整整打了一天,並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以擾亂生產、生活和工作秩序的名義將宏陽報送勞教一年。在這一天內,宏陽能做的隻是與派出所的人一起爭奪自己的膝蓋。已經沒什麼可守衛的了。當他意識到這兩塊膝蓋對人家有著非凡的意義,可以讓人家懊惱和憤怒時,他便看護得更起勁了。佑生你知道,古時有殺威棒一說,入牢先吃三十殺威棒,是公家人給你的額外之刑,本意不是要讓你兩三個月動彈不得,而隻是想讓你在呻吟叫苦之餘,好好回想下這公家及公家人應有的威武嚴酷。如今立威之規變為下跪。人們不常去審訊室,因此不太懂得這規矩,總是先看看房間的構造,搓手,用眼睛請示他們,像閑置已久的廚師或工匠急於等待分配工作。他們到這時還以為自己是個人呢,全身心都在敬畏地等待(也許還會有杯茶他們想),直到一個聲音猛然出現:跪下!兩者之間的關係頃刻生變,專政與專政對象確立。稍後他們會來監督你的完成情況:跪正點!腰挺直!這就是他們審訊的頭一道程序,隻有完成這道程序,他們才會接下去問:姓名、年齡、性別、民族、籍貫、住址、家庭成員、是否有前科。他們是將宏陽拖去審訊室的,空蕩的走廊裏回響著雜亂的腳步聲,看客蜂擁跑向後院,在起霧的玻璃窗前擠來擠去。從窗玻璃往裏看,除開能看見一點黑影的變化,什麼也看不到。聲音也聽不仔細,含含糊糊的。但人們還是依據一點點信息複原出這場刑罰的全部細節。正因為是憑推理與想象得到的這真實,他們心下覺得更恐怖。
宏陽被拖進囚車時,鞋尖不停磕碰著地麵。車門拉開後,他們讓他小站了一會兒。在他臉上有一種即將遠行的茫然。所長跟著進車,交代好幾次要好好做人,才下了車。囚車嗚嗚狂叫,像馬戲團的小貨車歪歪斜斜開出鎮上。有好些天,人們不能習慣沒有宏陽的日子,然而一年後當他返回時,人們又幾乎不認得他。這中間,我們曾去位於牛角壟的勞教所探視,他用一種我們感到陌生的口氣說:“有些事你總是改變不了,因此隻能去適應它。”他頭發已經理平,身形瘦了卻更顯結實,神情裏有股睡眠充足的平靜。他指著警務公開欄裏的一張照片(此人可能受過化療,眉毛與頭發掉光了,臉色浮腫,臉皮接近於透明),說:“我用了很久才找到和他打交道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