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佑生,我跟你說,那叫呼延的副所長總是就著煤爐烤幾顆花生,暖壺小酒,盤算如何將多年來已用濫的權力用活用好,用出新意來,以打發他那已然到來的孤寂茫然的老年生活。他有著老式民警的作風,扣風紀扣,紮腰帶,將警帽係帶勒緊於下頦。他的多數同事則要到廳長前來視察——而那可能一輩子也碰不到——時,才會從櫥櫃頂上翻出蒙滿灰塵的帽子來。他是如此認真,胸前卻掛著一隻鵝黃色的玩具喇叭。在給孫子買玩具並試著吹響它時,他想起軍營生活。是的,沒錯,就是它他想。從此這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響起的聲音沙啞的喇叭,成為勞教學員靈魂裏最恐懼、最憤怒同時最無可奈何的東西。有時他們整個下午守在宿舍前,看著擎著它的呼延在小道上走來走去,等待他吹響,可他就是不吹。而在他們預感到不可能再有這聲音並為此鬆下一口氣——比如一輛轎車接他回城去休假,車門砰地關上,轎車也駛出勞教所的鐵門——時,他又吹響它。像是踩到火,他們跳得極高,呼叫著跑向操場,哪怕身上隻穿一條短褲,哪怕還在拉大便。他們害怕成為號聲停息後才到達的人,那意味著一整天饑腸轆轆地站在食堂外。有時僅僅依靠這幾個倒黴的人,剩餘人才懂得什麼叫做還過得去。“很好,”呼延總是讚許地看著排好隊的他們,“很好很好。”記憶差不多要讓他熱淚盈眶。往昔他曾是軍隊內的一名營長,手下有五百兵。他一邊點頭一邊說,一班一班,很好,二班,也很好。然後忽然翻臉不認人,喊:“登(立定的連音)!”
他們猛然挺直身體。
“稍息。”
“他們稍息。”
“登!”
“他們立定。”
“報數。”
“他們甩頭,將自己的數字甩向右邊,一個個地甩下去。接著呢,是‘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登!’‘向右轉,跑步走……登!’‘向左轉,第一排,正步走……登!第二排……登!第三排……登!第四排……登!’‘向後轉,向前向右三步走……登!’諸如此類。他們一整天的活動就是從操場一角跋涉向另一角,或圍繞某個軸心不停轉圈,或在一塊方形區域內走來走去。我想起芥川(你知道嗎)說的那句話,在相隔八尺的兩個台子上放上二十來斤重的鐵球,讓囚犯不斷地來回搬來搬去,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痛苦的刑罰了。有一日,操練是在雨中進行,雨水持續擊打觀禮台的透明頂蓋,也打在他們毛孔緊縮的皮膚上。它加重了仇恨。他們緊盯著穿著雨衣與靴子的呼延,踐踏出泥漿以讓它們悲壯地飛濺出去。有時他們互相示意,意思是一起上。然後隨時等著別人上,自己再上,或者根據實際情況判斷,不上。這就是這夥學員的自私之處。這樣的人不值得上帝多看一眼。最終,在他們的鼓勵或者說是唆使下,宏陽向呼延提出抗議。宏陽的聲音甚至比不得雨聲大,他們一聽見,卻在瞬間極為默契地站住不動。”
“別走。”宏陽是這樣說的。
“齊步走。”老頭兒懷疑是自己發出的指令不夠清晰。
“別走。”宏陽重複道。
“他們一個個高昂著頭,任雨水衝刷臉龐。老頭兒顯得焦躁不安。他從遠處走來,命令某個人:向右轉、稍息、立定。那人每樣動作做一點兒,又不全做,你可以理解老頭兒喊稍息時他是在立定,喊立定時他又是在稍息。‘別做。’宏陽說。因此那人便完全停止執行呼延的命令。老頭兒氣得渾身發抖。是啊,氣得很厲害。就像餓得太慘,雙手在極其誇張地顫抖。這可能是他第一次遭受抵抗吧,他顯得有些慌亂。然而很快又恢複過來。為著增強輕蔑效果,他還不惜讓自己的舉止顯得吊兒郎當。他將那根淺綠色的教鞭戳向一個人的肩窩,說:‘你剛剛說什麼?’”
“不是我。”那人回答道。被老頭兒狠狠抽了一鞭。如此幾番,宏陽說,是我。“很好,”老頭兒走過來,用教鞭點著宏陽的額頭,說,“很好。”然後他下令除開宏陽之外,所有人解散。眾人便帶著旁觀者的同情,走幾步回一下頭,三三兩兩地散了。他們是按照勞教所的規定,無奈地返回宿舍。啊哈,他們自己是這麼理解的。隻有一個綽號叫飛眼的蘄春人過來抱住宏陽,嘴對耳朵,說了一些。“什麼?”此時宏陽正處在被集體背叛的氣憤中。
“我說,兄弟,你得順從。”在老頭兒過來一鞭抽向飛眼脊背時,飛眼強調道。後來他還回頭對著宏陽頻繁點頭,像是提醒他,自己剛托付的是一件極為緊要的東西。然而,這樣的建議聽起來就像是幸災樂禍。宏陽痛苦地閉上眼,握緊拳頭,準備承受好一番毆打。然而老頭兒並沒有對他實施鞭笞,而隻是走到遙遠的觀禮台,坐在馬紮上,對他發出簡單的命令:‘齊步走,立定,站好。’原本是集體承受的折磨,現在宏陽一個人承受了。雨越下越大,地麵的積水越來越多,宏陽每走一步,解放鞋都要滲進水來。宏陽正是因為這個染上畢生難愈的灰趾甲。在這一天的下班鈴聲鳴響後,勞教所其他的民警端著飯菜過來圍觀。因為他們的到來,老頭兒站起來,充滿激情地指揮宏陽完成一連串有難度的隊列動作。其中一位提著一串鑰匙,最長的一把是禁閉室的。好好聽話,否則就把你關進去喲,他特意走來,關切地看著宏陽。在那沒有窗戶、像口暗井、牆壁被抓得血跡斑斑的孤獨房子裏,時常傳出撕心裂肺的喊聲,那喊聲足以驚醒所有的學員,讓他們恐懼地坐到天光。
“坐在觀禮台上的老頭兒隻做一件事,就是下達口令讓宏陽去執行(他的口頭禪之一是隻有錯誤的執行沒有錯誤的口令),譬如正步走,走十步,立定,向後轉,繼續正步走,如此往複。這樣走來走去,走上數小時,宏陽倒是盼望他下來將自己痛痛快快地打一頓,打死都行,因為那總會有一個清晰可見的限度。不像現在,宏陽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他無法預知老頭兒心裏宣布結束的時間,這樣的時間截點可能一開始就存在,也可能並不存在。沒有製度規定與有效的經驗可供參考。有一會兒,老頭兒站起來,走到水泥台邊沿,舉起右手,宏陽眼巴巴甚至是充滿感激地望著,可他又將那隻手悄悄收回,走回到馬紮那裏。就像無聊的農婦向圍攏過來的雞舉起抓滿穀子的手,然而一粒也沒撒下便走了。嘿嘿嘿,嘿嘿嘿,老頭兒笑著點好煙,說,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