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應雄失笑:“我幫他?嘿!小妹妹,你適才沒聽見我罵他賤人?還奚落他?你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會幫他?”

小女孩又道:“不!你並沒有奚落他!你是為了他好。”

應雄隻見一個小女孩竟亦明白他這個男人所幹的,心頭不由一陣抽動,更出奇地鼻子一酸,他第一次感到,世人有人明白他所幹的一切,都是為了……

“為了他……好?小妹妹,你從何見得?”

小女孩又答:“不是見,而是‘感’到!可以給人‘見’到的事未必是真的!有些見不到、但能‘感’到的事才算是真!”

“這位哥哥,你雖然看起來很驕傲,但你有很善良的眼神呀!尤其是你望著你義弟的時候,你看來雖然惡,但沒有惡意,你是為了他好!”

看來“惡”卻又沒有“惡意”?這小小女孩竟有一雙看人看得如此剔透的慧眼?應雄更是嘖嘖稱奇,小女孩此時又道:“你是為了他好,而他,也是為你好!大哥,你義弟的眼神看來雖然頹喪,渾沒光采,但我感到,他的眼還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深處,仍未激發出來,隻要他一發出來,屆時候,他便可成能為一個大英雄喲!”

小女孩說此話時,居然流露一絲異常欣賞、崇拜的眼神,英名雖已遠去,她仍在回味著他的風采,英雄的風采!

應雄見其小臉上洋溢著一種崇拜之色,更是樂極,因為世上竟有另一個女孩和他同樣欣賞英名,且還年僅八、九歲,他不由又道:“有趣有趣!小妹妹真有趣!小妹妹,告訴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乍聞應雄提問自己的名字,這小女孩卻出奇地略現羞色,腆的看著腰間小繡包上的“鳳”字,緩緩的答:“我姓‘鳳’,叫‘舞’!”

“鳳舞!”

鳳舞?好一個漂亮的名字!隻是,應雄萬料不到,眼前這個喚作“鳳舞”的小女孩,終有一日會展翅飛舞於其弟英名身邊,她,將會一生忠心的追隨著他!

她會欣賞他!崇拜他!守護他!體諒他!了解他!甚至……愛他!

有愛難圓,有緣又難愛,最後隻得……

非主非仆,亦主亦仆,這就是——鳳舞……

※※※

這裏,終年都彌漫著一層濃重的煙霧,碧水寒山,這裏是碧水山上的一個寒山!

這裏,也有兩柄不知應否是劍的——劍!

全因為,劍,應該是鋼是鐵是金是銀所鑄,但,這兩柄劍,卻是石造的!

石造的劍也算是劍?

不知道?

然而,瞧這兩柄劍上的風塵、裂痕,它倆仿佛自天地之始,已經被插在這裏,它們,已曆盡數不清的春秋朝露、碧世滄桑。

它倆,又仿佛是兩個曆盡滄桑的英雄,一直站於此寒山之巔,細看山下一切蒼生興亡,忿看天下一切不義不平之事,可是,它倆縱然不忿,卻是愛莫能助,因為,沒有人拔它們去鏟除一切不平事!

不!應該說,自兩柄劍誕生之始,從來沒有人“能夠”把它倆拔出來!

從來沒有!

然而在此寂寥肅殺的今夜,終於又有一個人前來此寒山之巔,前來拔劍!

他是——

四十二歲的……

劍聖!

劍聖降臨,卻並沒有浪費半分時間!雄偉如天神的他縱身一躍,已然落在這兩劍之畔,右掌暴出,便要握著其中一柄石劍將其一抽而去!

他從不浪費任何時間!隻因為時間對於一個庸碌的蠢財已是異常寶貴!時間對於一個聖者,更寶貴!茫茫天地歲月去如一刹,唯有極力爭取!

惟是,當劍聖沉穩的手快觸及其中一柄石劍之時,他的手遽地停於半空!他突然不動!

他不動,隻因他已瞥見自己的手在接近石劍刹那,兩柄石劍赫然各自嶄露一條新的裂痕!儼如二劍會隨時崩斷,灰飛煙滅一樣!

劍何以會驀現裂痕?是否因為,劍雖不懂人語,但劍其實有知,它們並不歡迎劍聖把它倆拔出,因為劍聖隻是“聖”!

他還不配!

故,它們才會嶄露裂痕,以明死誌,若然未有適合的人把它倆拔出來,它們便——

寧為“石”碎!

不作“劍”存!

這就是真正的英雄氣概!連劍,也是英雄!

劍露裂痕,劍聖見狀登時麵色大變,怒火中燒的喝:“媽的!好不識抬舉!連舉世無雙的無雙神劍,也要折服於本劍聖無敵之手,你這兩柄其貌不揚的劍,為何偏偏寧‘碎’不屈?為何偏偏不讓本劍聖拔出來?”

“媽……的!”

被劍侮辱,劍聖羞怒難當,再難自己,不禁仰天狂叫!狂吼!狂嚎!

然而!就在劍聖怒吼之際,天上驚雷乍響,一道紫電疾劈而下,剛好便要劈中劍聖,幸而劍聖已是出神入化,身一移已然避開!

“媽的!”

按遭雷劈,劍聖又再向天怒吼,更舉起攜來的無雙劍,抗天暴叫:“天!你劈我?你敢——劈我?”

“你以為你是誰?你隻是天罷了!你是啞的!你是聾的!你從來不解蒼生疾苦!你有資格劈我嗎?呸——!”

“天!你給我好好聽著!總有一日,我劍聖一定會超越世上所有人,更要超越你!你給我好好聽著!世上絕對沒有我劍聖辦不到的事,總有一日,我會拔出這倆柄曾經侮辱我的——”

“英!”

“雄!”

“劍!”

英雄劍?這兩柄其貌不揚的劍原來喚作“英雄”?

它們為何不讓出神入化的劍聖拔出?

它們還要等誰?

兩劍無語,惟劍聖口中的“英雄劍”三字甫出,天上又再次沉雷暴響,仿佛,上天又再次給劍聖一個肯定的答案——他雖已超凡入聖,但若論英雄……

他還不配!

寒山遠處的另一個險峰,卻有二人遠遠眺望著劍聖被劍侮辱的一幕,這兩個人,是兩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人!

那年清的頭蓄長發,驟見遠方的劍聖被辱,不由驚訝:“連劍聖也不配此二劍?”

那年長的答:“不配就是不配,那管他是聖!”

“但,到底要誰才能與劍匹配?才可把劍拔出?”

“這個嘛!或許我曾見過的兩個人,其中一個,也許可以!”

“那是兩個什麼樣的人?”

“毋庸著急!你遲早也會知道的!因為……”那年長的說至這裏語氣稍頓:“他倆,已在我的掌握之中!”

那年長的說罷,斜斜一瞄身畔的年輕人;黯淡的月光映照在那年長一雙眼睛之上,他眼睛依稀泛著智慧的光。

他有一雙很有智慧的眼睛!

他有一雙曾監視一雙兄弟五年的眼睛!

天啊!就是他!就是他這雙眼睛,曾在無數個幽暗的角落,無數夜晚……

監視了應雄與英名五年!

是——

他?

彌隱寺前的大樹枝搖葉落,仿佛已經倦了。

彌隱寺內的金佛逐健黯淡無光,仿佛亦已倦了。

可是,“他”猶未倦。

誦經晚課已過,寺內僧眾都依時就寢,隻有一身白衣袈裟、年方十七的“他”,卻未有半分倦意,依舊在彌隱寺的大殿上一邊敲打木魚,一麵專心誦經。

就連被他敲打的木魚,也給他敲的倦了。

他仍不倦!

然而,任他如何不倦,他盈繞大殿誦經之音,竟爾被一點微不可聞的聲音打破。

那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雖已聽見了這陣腳步聲,卻沒有回過頭來,依舊全神貫注念經,不知是因他的心實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需以念經收攝心神?

還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了十五年記憶的和尚,他在以經填塞他腦海所有的空虛?

那個步進大殿的人影,似亦了解這十七歲的白衣和尚何解要苦苦念經,那人歎道:“我徒,你口中雖在誦經,但心中卻未明經中至理,即使你已不眠不食連念十日十夜,但口雖有經,心中無經,又有何用?”

什麼?這白衣和尚居然已念了十日十夜的經?這份堅毅刻苦的修為,實非凡人能及!他既有此等修為,何以還要苦苦念經不停?

白衣和尚驟聞進來的人所言,霎時停了下來,過了良久良久,終於深深歎了一口氣道:“師父,你是知道的!兩年之前,你給我喝下你為我精心研製的孟婆茶,希望弟子能忘記十五歲前的傷心往事。誠然,弟子確是忘記了種種前事,隻是,不知何故,心中卻不時還會有一種莫名的哀傷,仿佛心底有一個故事,日夕難忘,故此,弟子才不得不苦苦念經,以求能平伏這股已記不起的哀傷,盡管我仍不太明白所念的經……”

那個進來的人聽畢無奈一笑:“唉,給你服下孟婆茶,實是我僧皇平生一大錯事!為師滿以為自己所研製的孟婆茶可像地獄孟婆茶般,令人忘記種種痛苦前塵,重新做人,誰知卻僅可令你忘卻前事,卻忘不了前事給你帶來的哀傷……”

原來,這個進來的人便是彌隱寺的主持“僧皇”,也是當年劍聖尋訪的僧皇!

但見今時今日的僧皇,已比十多年前老了許多許多,甚至連聲音亦變得有點沙啞,想不到縱是道行高深的一代高僧,亦逃不出人間的無情歲月。

“不過,”僧皇見自己徒兒一臉惘然,不由又續說下去:“為師已想出了一個助你參透哀傷之法。”

陷於迷惘中的白衣和尚遽然一愣,問:“師父,是什麼方法?”

僧皇滿有慧諧的答:“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之路!所謂十載念盡阿彌,不如一念之間悟道!我徒,為師如今就派你去辦一件事,此事辦成之後,或許你便能徹底參透自己心中的哀傷憂疑,便能——”

“悟!”

“師父,那你到底派弟子所辦何事!”

“是關於‘他’的事!”

“他?師父,你是說,你曾以照心鏡預見,那個將會一生——悲痛莫名的人?”

“正是。此事本應由為師去辦,可惜我年事已高,區指一算,為師圓寂之期已經不遠,極可能就在一月之後……”

“師父,既然……你圓寂在即,弟子更不能去了,我怎能……棄你於不顧?”

僧皇淡然一笑,答:“我徒,有雲‘師亦空兮父亦空,黃泉路上不相逢’!你一顆不舍為師之心,為師固然明白,但,我有我圓寂,你有你悟道,此為兩件不同的事!若因為師之死拖累了你,為師又如何能安心圓寂早登極樂?”

“師父,但弟子甚不明白,你說那個‘他’注定悲痛一生,既已注定,亦即是人力難變,還派弟子前去幹啥?”

僧皇又是淡淡一笑:“不明白實在是件好事!正因為不明白,人才會繼續思想,人隻要願意思想,總有一日,會想通想透,想個明明白白,屆時便能夠悟!”

真不愧是僧皇!寥寥數語,已包含了人生無窮哲理。

可是十七歲的白衣和尚仍在固念顧念其師,仍在猶豫,僧皇隻得歎道:“應該吃飯的時候吃飯,應該喝水時喝水,應該去尋求答案的時候,便應該去!”

“人不應該在吃飯時上茅廁,人應該在適當時候幹適當的事,這才是人生!”

“我徒,在你失去十五年前塵記憶之後,你不是曾深深不忿的問為師,緣何上天為世間注定了那麼多事?為何生死有命?富貴由天?為何因果有序?輪回難逃?”

那白衣和尚幽幽的道:“是的,弟子實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生死有命,人的命運已由天定,人根本無法改變早為其注定的命運,那即使活著,豈非淪為上天一顆棋子?既然身不由己,命不由已,那末,人為何仍要活著?這根本毫無意義……”

僧皇見他複再陷於一片迷惘之中,不禁憐惜的道:“這就是你必須參悟的事情了!我徒,就讓為師告訴你!你此去,一定會在‘他’身上悟出,究竟命運是怎樣的一回事?究竟命運既然早已牢不可變,人為何還是要活下去?”

“但,師父……”

“別再婆媽了!”僧皇猝地僧袍一揚,竟已把白衣和尚卷出大殿之外,繼而再使勁一帶,那兩道兩丈高的大殿鋼門頓被他的無形氣勁帶上,頃刻師徒相隔!

僧皇好神異的功力!他肯定是江湖前五名的高手!

“我徒,盡管你已記不起自己十五歲前事,惟你得自為師真傳的‘因果轉業訣’功力卻仍在,你是全彌隱寺最適合辦此事的人,你若不去,實太可惜……”

“但……”白衣和尚的答案仍是——“但”。

大殿內的僧皇固然欣賞徒兒一點不舍自己的心,隻是他更為徒兒著想,他坦然道:“我徒,若你不去,為師是絕不會出來的了。你這樣隻會令為師餓死殿中,死得更快,你何苦偏要躲在彌隱寺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躲在這裏,你念一世經也不能悟!”

“我徒,去吧!就去人間尋找生命的真諦!就去看看‘他’的命運!你一定會在他的命運當中,悟出你一直不明白的命運真理!”

那白衣和尚還想說些什麼,詎料大殿之內,已傳出了僧皇在朗聲念經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