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李絢?
學端二百零三名編輯都不明白,為什麼高層會欽點二室的李絢負責孟國泰的自傳。
論學識,論文筆,論資曆——唐虹,格陵大中文係碩士畢業,一隻筆,簡直能生出花來;回菁,學端連續四年最佳辯手,能把黑說成白,白說成黑。
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無數。
更何況孟氏還是學端的大讚助商。自傳成敗,關係到來年經費豐盈程度。
為什麼是李絢?
“李絢做‘亡月’的計劃,出一本賠一本。老編一直放縱她。”
當事人李絢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與世無爭。
聽了這些話,便扶一扶鏡框:“你們都有大事做,隻有我空著。這半年我準備全心投入。”
有人不免酸她:“‘亡月’這半年不出書?”
李絢賠笑,起身去茶水間。
為什麼是李絢?
因為再沒有人和李絢一樣,有一雙慧眼。
二十一世紀,仍有作家選擇郵寄手稿至出版社。學端亦有規矩,尊重寫手勞動,不入流便退回去。
李絢初入社,做的便是稿件退回工作。
但她做這份工作又和別人不同,她喜歡翻閱這些被斃掉的稿件。
有些並不是不好,隻是不合時宜。又或者真是差到連立意都沒有,令老編忍無可忍。
因緣際會,她看到了“亡月”的作品。
古代,現代,中國,外國,主角一律是豪門深宅中不受寵的兒子。通篇講主角如何在夾縫中韜光養晦,隱忍生存,最終殲滅一眾奸佞兄弟,博得所有美女芳心,獲得大圓滿。
全是一路貨色。
這種書並不是沒有銷路,但書中奸角每每發難,便愚蠢得可笑;主角每每發飆,便幼稚得可怕。毫無邏輯可言,激不起讀者熱血。
可歎“亡月”還一次一次用心修改,一來再來,一退再退。
相信看到稿件的編輯都認為這位“亡月”不過是窮困潦倒中的孔乙己罷了,不值得同情。
可你試試也像李絢一樣,來自一個重組家庭,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一大堆,為討父母歡心,不得不擦亮雙眼,各施其技——“亡月”的書情節幼稚,但細節真實,甚至有幾處對話非常精彩,根本與通篇風格不搭。
李絢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老編,又和“亡月”聯係上,先在網上做免費連載,然後一年之內發行三本。錢是虧了一些,牢騷是收到許多,但李絢終於見到了“亡月”本尊,明豐藥業的二少——孟金望。
其過程隻有兩句詩可以形容。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
一看那中年不得誌麵孔,李絢知道自己賭贏了。
隻要他肯說自己是孟金望,就算是明豐的員工一人買一本,很快便能突破百萬級作家。
隻要勢造起來,大眾自然會覺得他的書有可取之處。
隻要……
但孟金望沒有作家的天賦,卻有作家的傲骨。
他同責編李絢推心置腹:“我隻是想講一個故事。說書人的身份並不重要。所以我已經盡量隱藏自己的身份。我的身份,隻能你我知道。”
李絢能說什麼?隻能連連稱是。一麵稱是,一麵將會麵情況原原本本講與老編。老編一拍大腿——以後,這條大魚就是你李絢的了。
也隻有李絢能伺候曲高和寡,落落寡歡的孟金望。
他若是偶爾為銷量苦惱,她便說寫作是個厚積薄發的過程;他若遇上瓶頸,她便說,突破之後又上一個新台階。
她甚至會追問他書中某一小角色的結局,令孟金望覺得作品受到尊重:“他麼?他最後離開了。”
當紅作家都被資深編輯牢牢抓在手中,她根本爭不贏。倒不如劍走偏鋒。
來年明豐的讚助費便漲了一倍。
“李編輯,你是我的知己。來來來,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幸,李絢的那雙慧眼,察覺出孟金望對她動了點小心思。
她心下大驚,百般檢討自己的態度,確定並無令他遐想的舉動。
於是在一次推杯置盞中,老實敦厚的李絢便做出一副艱難掙紮:“孟先生。我無法再做你的編輯了。我實在為你的才華折服。可我……可我隻是個平凡的女孩子。你待我如知己般無私,可我……可我卻有了非分之想。我怎能這樣下作,破壞我們之間的情誼。不不不,你不必可憐我。”
說完,李絢便頭也不回奔出門去,直奔到街角才彎下腰去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鏡片上濺著了幾滴笑出來的眼淚,她摘下來慢慢擦拭。
孟金望竟想叫她紅袖添香——李絢隻覺得可笑,不覺得可悲。
翌日這曲高和寡的寫書人便贈她兩句墨寶。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看看這做派,不是發短信,而是寫毛筆字。
李絢冷冷看過那兩句剖明心跡的詩詞,又慢慢將手中手稿揭過一頁去。
所以為什麼是李絢?
她這樣進退有度,大方得宜,通曉世情,有韌性,懂分寸,真實喜怒絕不形於色。
不是她是誰?
老編耳提麵命,令李絢務必挖出明豐內部各種爭鬥。
“不會寫不要緊,我叫唐虹與回菁為你潤色。”
李絢由孟金望引見,每周去孟宅三次,與明豐藥業的大老板孟國泰交流。
有時老人會仔細回答李絢準備好的問題,有時他又天馬行空,隨心所欲,李絢也不著急。
她泡得一手好茶,茶香中隻陪著孟國泰聊天,徐圖後計。
午間孟國泰臨時要休一休,她便獲得在孟宅中隨意逛逛的許可——孟金望的書中寫到,主角家隨隨便便擺在玄關裏的一隻雨過天青色的花瓶是雍正年間官窯出品,是孟國泰與人爭意氣時高價競得——李絢便扶一扶鏡框,一雙慧眼盯著那花瓶的圖案一直看,不覺得哪裏出彩。
但碰是不敢碰的。
大闊梯上傳來老傭人雍姐的腳步聲。因孟國泰還在休息,所以一口吳儂軟語壓得極低。
“七少下來了。”
又教育新來的傭人:“不要亂動。七少不喜歡別人動他的球鞋。去拿杯溫水來。不,什麼都不要放。”
須臾,雍姐口中的七少便出現在玄關,穿著再普通不過的T恤牛仔褲,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還揉了揉眼睛。
有傭人遞一杯水到他手邊,他喝一半放下,穿球鞋。
雍姐從小帶他到大,又慈愛問他:“晚上回來不回來?”
他搖一搖頭,換好鞋,便出門去。
李絢上午九點便到了,竟不知道孟家七少也在宅內。
這千鈞一發之際,口幹舌燥的李編輯,想起來的卻是中午在廚房吃飯時,還是這位雍姐,親自走進來吩咐後廚:“七少要一碟淡口生抽。”
倏然而來,忽焉而去。
孟家七少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眼也沒有瞟離他僅有半米之距的李絢。
李絢不是沒有見過孟覺。
孟國泰有七個兒子,但她隻在書桌上見過一個男孩子的照片。
大概是這位七少十幾歲時在海洋館中照的,穿潛水衣,胸膛寬闊,抱一隻海豚,頭發濕透,笑得十分燦爛,露出一對深深酒窩——李絢不知原來男孩子也可以笑得好像並不是吃人間煙火長大的。
他原來並不上相。見過真人之後,李絢心想。
李絢不是不知道孟覺。
孟金望的書中,總有一名年紀最小的弟弟,著墨不多,性格無奇。
但男主角殺兄弑弟,單單不動他。
以孟金望的筆觸,根本寫不出來是正是邪,是喜是懼,最後隻能草草地讓這一角色遠走天涯——李絢每次看孟金望的手稿,最為關注的就是這個角色。
他原來就是原型。見過真人之後,李絢心想。
不知為何,當晚坐在孟金望送她回市區的車上,李絢望著窗外,暮色四合中還在回想孟家七少揉眼睛的那個動作。
一開始,隻是覺得他與孟金望等人有截然不同的氣質,不免關注;後來又覺得他的手似乎也和普通人生的不太一樣。
但到底哪裏不一樣,李絢看不出來。
再後來,他落在慧眼內的全身影像漸漸消失,隻剩下那對眼睛,那隻手,如火一般灼在李絢心頭,久久不能褪去。
李絢怎麼會輕易泛起漣漪?
她是什麼人物。家中兄弟姐妹七八個,她不出眾,自小便在夾縫中討要學雜費和零用錢,就此煉成火眼金晴和鐵石心腸。
可偏偏是她這樣半生拘住自己的女孩子,那風箏線一旦斷了,便隨風飄得極高,極遠。
孟國泰和李絢談到二十五年前險些擊垮明豐的賄案風波。
為了一筆黑色的競選獻金,他如何與步步緊逼的智勤鬥智鬥勇:“……我就在他麵前,同他說:‘大不了明豐宣布破產。你不妨算算帳,那十來億的銀行貸款,孟家扛不扛得起。扛不起,隻有納稅人吃虧。’。”
李絢知道孟國泰指的第一個“他”是智勤,而第二個“他”是當時的特首。她事前做過預習,知道明豐絕未宣布過破產,也知道政治賄案最終不了了之,可仍扶了扶鏡框,緊張追問:“後來呢。”
“他隻好又給我批了這麼多。”孟國泰說了一個數字,“之後明豐便上市。哈哈,阿覺那時正好出生。真是帶旺我。”
李絢心中一跳,隻伸出手去,將錄音筆的位置挪了一挪。
停一停,孟國泰又淡淡道:“明豐當時的總會計師,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句話不必寫在書中。”
“做人,萬萬不可得隴望蜀。”
李絢渾身寒毛豎立:“我明白。”
這小女生哄得孟國泰十分開心,於是命孟金貴親自帶她去藥圃參觀,又去工廠照相——和他們至今保存風鈴水庫那塊地一樣,他們至今保存做板藍根的那條老舊生產線。
李絢雖然年輕眼淺,可一踏進這座醫藥王國,已經覺得它是一頭不易馴服的寶獸。
想一想,全格陵百分之五十七的藥業皆壟斷於這寶獸爪下,不由得令人心生敬畏。
這是李絢第一次近距離與孟金貴接觸,她才發現,這位常上報紙財經版的精英人物,半邊臉不會笑。
她曾聽說孟金貴年輕時在西雙版納受過傷,原來是傷到了麵部神經。
這傷令他的表情永遠似笑非笑:“李編輯,請隨我來。”
可手術做的那樣好,一點傷痕也無。
李絢總覺得有蹊蹺,出言讚道:“孟先生,格陵能將麵部神經修補手術做到天衣無縫的,據我所知,隻有師徒二人。”
孟金貴讚她有眼光。
“不錯。正是聶未的師父,大國手伍宗理。”
李絢不由得歎一聲:“可惜伍醫生已經去世。”
她做編輯這一行,清楚記得大國手伍宗理死後有媒體爆出來——他之所以在巔峰時期選擇歸隱,哪怕病人家屬下跪哀求也不理睬,並非冷血無情,而是因為患了帕金森病。
對一個醫生來說,一雙手再不能執起手術刀,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
許是為了保留最後的驕傲,伍宗理將病情瞞得極緊,隻有家人及一對得意門生應思源與聶未知道。
兩名弟子親自為恩師做手術,植入脈衝電極,幫助控製手足震顫。
三年後伍宗理病情再度失控。
因應思源拒絕,又是聶未獨自操刀做蒼白球損毀術。
蒼白球損毀術雖能精確定位引起震顫的神經元繼而殺死,令病人立刻好轉,卻是一生隻能做一次的操作。
神經元不可再生,而病人一定會再病發。到那時即使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
伍宗理過了兩年與正常人一般無異的生活後,果然再度發病,情況急轉直下,抑鬱而終。
他死後家人立即對遺囑產生異議,陷入遺產糾紛,對媒體大曝各類家醜。
一代國手,卅載傳奇。下場卻如此蒼涼。
孟金貴對於李絢的閑聊之語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連忙為自己的饒舌告罪:“看我這個人,真是多嘴。這種舊聞孟先生一定早就聽說過了。”
“我從不注意這些報道。”孟金貴淡淡道。
不,另有隱情。李絢的慧眼告訴她,孟金貴的麵無表情之下其實有暗潮洶湧。
也許……也許孟金貴在伍宗理生病時見過他。
但這講不通。
伍宗理早已閉門謝客,孟金貴即使是業界執牛耳者,也不一定能獲得伍宗理的青睞。
況且他又是因為什麼而去見伍宗理呢?是利益驅使,還是治病救人?
“您見過伍醫生?是因為當時明豐有新藥治療帕金森?”李絢將錄音筆遞到孟金貴的麵前,“可否詳細談談……”
他卻將錄音筆推開了。力道不大不小,氣勢不強不弱:“無可奉告。”
孟金貴的背影落在李絢的慧眼中,絕不是孟金望書中那個戾氣粗暴的大哥。他的城府與謀策,根本不是孟金望這種人所能企及。
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李絢越來越明白——明豐建立的過程極其艱辛刺激,它的繼承也將充滿刀光劍影。
冷眼旁觀,總結出來,原來大家庭的勾心鬥角,和她家也沒有什麼不一樣。隻不過她的兄弟姐妹爭百來塊的零用,又或者洗手間裏一塊公用地盤;而孟家子爭奪的,是股權的歸屬,遺產的份額。